【STID】【Spock/Kirk】Checkmate (End)

2013/07/30 § 2

寫在前面:
 

本文為CWT34突發新刊《Checkmate》的刊物全文,因為書已經完售,所以把全篇貼出來給沒有入手的朋友看,另外過幾天也會有PDF版本讓大家下載,謝謝大家喜歡這篇文~



說明:故事設定於STID電影後

配對:Spock/Kirk,清水友情向,故事中沒有明確告白或感情確定的內容

分級: PG











【Checkmate】




01.



「說說你的家人,史巴克。」

吉姆不知道話題為什麼會轉到這上面,他一開始沒有這個打算,但問題就這麼脫口而出了,而他發現自己沒有收回它的意圖。

所以他只是屏息等待對方的回答,並意識到這改變也許從他們開始下棋的時候就已經產生了。





吉姆再討厭醫院不過,但顯然,如果他還愛惜自己的小命的話,他就非得在醫院裡待著,即便這對他本人的精神來講簡直就是變相凌遲。

他是誰?他可是詹姆士.T.寇克,星際聯盟史上最年輕的艦長、宇宙裡活著行走的麻煩,惹是生非和打破常規就是他沒宣之於口的中間名,要他連續一整個月裡都得待在一間狹窄的病房裡,活動範圍不出那張醫療床與其周圍三呎範圍,每天能做的事除了吃就是睡接著就是數不清的檢查,讓老骨頭在他身上揮舞鏟子似地揮舞他的三錄儀,像要把吉姆身上這輩子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祕密全挖掘出來似的,老天,還不如讓他死了快活一些。

是、是,他聽說了太多那些關心他的言論,他知道他們愛他,他知道他們花了大把工夫才把他從死神面前拉回來,他也知道他就該做個乖乖的小甜心,對所有醫療檢查配合得唯命是從,但有句俗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詹姆士.T.寇克天生DNA裡就缺乏服從命令這個因子——而打破規矩和從病房偷溜這兩項本能基本上是刻在他細胞核裡的。

所以當老骨頭發現他試著哄騙了一個年輕小護士,讓她為他弄來一把自動輪椅好讓他可以從他的牢房溜到天台花園去和美麗的護士小姐和優秀的女性醫官聊聊天氣和他那些偉大精彩冒險的時候,他實在不該氣得像隻抓狂的母獅子,然後給吉姆的病房下達封鎖令,除了一天中固定的那幾小時探病時間之外,房門與窗戶全天候上鎖,而且只有首席醫官本人有通行授權碼。

「你會殺了我,老骨頭。即便輻射不,禁行令也會為你做到的。」吉姆恨極了才會對老骨頭說這種話。他清楚,麥考伊也清楚。

他從那天在愛荷華上了穿梭機,一屁股坐在這小子旁邊和他嘮叨那些病毒、太空氣爆啥的事情並宣稱要吐在他身上之後,這孩子就和他牢牢拴在一起了。

他當然明白吉姆那些脆弱的小心思。

「那麼我會再把你救活,小子,我總是會。」他說,不理會那雙藍眼睛裡的熊熊怒火,心滿意足地記錄下今日最新數據,踏著旋風似的大步離開了。

吉姆有理由相信老骨頭正拿他動彈不得地被困在這小房間窄床上的樣子取樂,好報復他以前給他添的那些麻煩。天殺的他就知道醫生都是一路貨。

而老骨頭甚至給所有前來探望的企業號成員下了通牒令,所以他們每個人來探望他都戰戰兢兢——「抱歉,艦長,麥考伊醫生說了我們不該給你甜食,哪怕只是一顆糖都不行,喔,咖啡更不行,艦長,麥考伊醫生會殺了我的」、「抱歉,艦長,麥考伊醫生說你應該多休息,而不該在醫院裡和你看到的每個有乳房的生物調情,所以我沒辦法給你偷弄來解鎖晶片」、「抱歉,吉姆,但你知道我什麼都不能給你,就算我想也沒辦法,麥考伊他就守在你病房門口給每個人搜身呢」——老天,他就知道!

至於唯一有足夠的權限和魄力通過他盡責醫官那道高牆防線的人物,很不幸地,更不可能為吉姆弄來任何違規品——再說了,史巴克現在可是大忙人,在他因「意外死亡」而住院之後,他的瓦肯大副就得獨自應付那一大堆的公關媒體、上級質詢、報告會議,還有企業號的整修事宜,如果他身體裡沒流著那些瓦肯綠色血液,吉姆敢肯定他不出三天就得來和他作伴——吉姆不會說他其實偷偷期待過這個,當然不是他真的很想要史巴克陪他什麼的,看在老天份上他又不是小女孩,不過在一連兩個禮拜都得一個人吃飯、一天只有那短短三小時時間可以見到人——正常的人,不是穿著白衣的魔鬼——說說話,就連史巴克看起來都親切得像聖誕老公公。

上回他來探望吉姆的時候——順道一說只待了十分鐘就被傳呼叫走——吉姆差點就想撲到他身上給他一個伸舌頭的熱吻只為了看他大副變臉好給他無可聊生的住院生活來點刺激的。可惜在他還來不及實行此一作戰麥考伊就走了進來,而吉姆可沒那個膽在首席醫官面前自找死路。

好在他還有個大無畏的盟友,契可夫那孩子趁著老骨頭防備鬆懈的時候找到法子給他偷渡進了一台PADD——就為了如此冒險犯難的精神,他肯定要給契可夫的績效評估上記一個大大的嘉獎——雖然不是吉姆自己那台有豐富私人收藏的,但有總比沒有強。

第一天晚上他就趁著值班護士結束巡邏之後,窩在床上掏出這寶貝玩意兒連上網——老實說,為什麼會有人以為他白天裡有整整八個小時都因為藥劑的關係睡得不省人事,晚上還能睡得著?

他第一個看的就是他的收件夾,但它已經快被一大堆郵件塞爆了。吉姆只看了那將近四位數字的待閱郵件就頭皮發麻地關掉它,決定這類繁雜的事務工作還是等他出院了再說,他現在可是個病患呢。

接著他下載了無數小說,閱覽了最近的報紙,還給遠在新瓦肯的年長版史巴克大使發了封語音訊息。他們之間一直保持連絡,雖然吉姆相信他能從各種管道得知自己的近況,但他還是想親口告訴他自己平安。

第一天他為了終於能夠接觸到外界資訊而興奮得難以克制,第二天也是,還有第三天。但從第四天開始這一切就變得不是那麼好玩了。是的,他需要娛樂,但更需要的還是交流,他想和人說說話,但可不是什麼人都好,而且也沒辦法什麼人都好。

要是那人把吉姆半夜上網閒逛的事情告訴老骨頭,他好不容易弄到手的PADD會被沒收,還會連累契可夫,而他相信老骨頭會很樂意為此再關他一、兩個月禁閉並且提高監護等級。

顯然他不能上他常上的聊天室或是互動平台,更不能去那些網路俱樂部,連企業號的艦員互動群組他都得遠遠避開。

不過在第七天,吉姆找到了個好去處。

那是一個西洋棋連線俱樂部。他以前沒玩過,但聽說過,只是比起在網路上用虛擬棋盤下棋,吉姆更喜歡實際上看到自己的對手——是啦,他就是很沒風度的那種喜歡在下出一步妙棋時耍耍嘴皮子的傢伙,如果不能看到對方為此扭曲的臉那還有什麼意思?

他花了一晚上的時間熟悉介面,和電腦下了幾盤,第二天才開始四處尋找真人對手。這俱樂部有個不錯的功能,它能線上用視訊和語音與你的對手交談,不過吉姆不敢冒風險打開,他怕有人會認出他的臉和聲音,那他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加入俱樂部的第二天晚上他贏了幾盤,感到有些無趣,這些對手的水準參差不齊,他可以下了一盤心滿意足的好棋,但下一盤卻是個步步自殺的超級新手,走一步得花上好幾分鐘,等得吉姆都差點睡著。

於是第三天他學乖了,他開始找俱樂部裡積分排行榜在前頭的那些玩家當對手。

當他瀏覽排名清單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名字。

那肯定是他認識的那個人,百分之百,因為那基本上就是他的本名。

史巴克。連俱樂部帳號都坦蕩光明無聊至極毫無創意,就叫SPOCK。

在這之前吉姆可不知道史巴克也下棋,但他對此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立體西洋棋,聽起來就像個瓦肯人會培養的興趣嗜好。但他還是挺不高興史巴克沒告訴他這件事,雖然史巴克向來極少提起自己的私人生活,不過吉姆肯定烏胡拉知道。

——所以我也該知道,我可是他的艦長。

好吧,這有點無理取鬧了,一定是因為那些禁閉令的關係。吉姆想,正打算點選另外一個帳號——他可不會蠢到去向一個肯定會拿此事斥責他並向老骨頭告狀的傢伙自曝身分。別問他怎麼會認為史巴克一定會認出他來,他就是知道,那可是史巴克......

但當他百般催眠自己的手指往下,去選那個看起來屌爆挫挫他銳氣肯定爽翻天的愚蠢帳號,不過他可愛漂亮被無數女士愛慕稱讚過的魔術手指依然不肯移動分毫,執拗地硬是停留在瓦肯人的名字上,並躍躍欲試地按下對奕邀請的按鈕時,他都要為自己無可就藥的找死天性沮喪地呻吟了。而所有的緊張都在對方回應了邀請,虛擬棋盤上擺好了旗子之後升到最高點。

但他是誰?他可是詹姆士.T.寇克。專長是突破危機、絕處逢生,而且無論何時都正面迎擊。


勝利來得意外的快,快到吉姆為此憤憤不平,他清楚地知道在連線另一端的棋手是史巴克、肯定是史巴克,也肯定他沒有拿出所有實力來,他就是在耍著吉姆玩,把這局的勝利讓給他。

他考慮著是否發條訊息給對方好抒發自己的不滿,但與史巴克對奕的舉動已經夠危險了,再冒險發訊息給他根本就是自找死路。

而他還在猶豫的時候。瓦肯人卻給他來了個措手不及。

──艦長。

死盯著那條跳出來的訊息,吉姆目瞪口呆,花了三秒鐘嚥下哽在喉頭的口水,再花了三秒鐘思考他該怎麼回答,又花了一秒鐘推翻了這個回答和裝死不理這個選項,直到他終於把手指放到鍵盤上的時候大概已經過去三十秒,而另一條訊息在他能敲下第一個字的時候就跳了出來。

──基於你的回覆速度,我相信你正在試圖否認並嘗試對我隱瞞身份,但我必須告知你這是不必要的,艦長,各種證據顯示,與我進行棋藝競賽的對手有百分之八十四點七的機率正是你本人。

──媽的,史巴克,什麼叫做「各種證據」,我們不過就下了一盤棋。而你根本就是在耍我,故意放水。

──觀察棋路是確認一個人思考模式相當準確的方式,艦長。而既然我熟知你在學院立體西洋棋俱樂部裡的每一盤對奕紀錄,透過與你對奕推測出你的身份並非難事,我必須對此補充──我並未如你所想的:玩弄你,或故意放水,艦長,我只是在引導你──以這種方式觀察你的棋路並進一步印證我的假設。而你的帳號則是最先使我疑惑,也是最後證實我推測的關鍵。

──好吧,我的帳號又怎麼了?

──Enterprise,艦長,我相信這非常明顯。

──我以為它剛拯救了地球還是怎麼樣的已經讓它夠出名到會有無聊小鬼四處拿它在網路上招搖撞騙呢。拜託,而且隨便一個船員都可能用它。

──企業號的艦員不會任意使用這個名稱,艦長。


史巴克停頓了幾秒鐘後送來這條回覆,而吉姆覺得他意有所指,這令他覺得喉嚨裡哽了什麼不上不下的,卻無法定義它是否帶給他什麼感受。

他想換個話題,他盯著通訊內容突然腦袋一轉。

──嘿,你是說你偷窺過我俱樂部裡的每一場對奕,史巴克先生,你可真讓我意外!而且你怎麼知道我參加了西洋棋俱樂部?

──在你接管企業號的聽證會之前,艦長。我相信了解調查學員的相關資料是相當符合邏輯的行為,我正是在那個時候得知你加入立體西洋棋俱樂部,並得到你的對奕紀錄。

吉姆對著這條回覆目瞪口呆,不知道該竊笑還是該生氣。

──所以你在偷偷關注我,小偷窺狂。

──這不公平,史巴克先生,你兩年多前就把我的底摸了個遍,而我卻完全不知道你也下棋,你讓你的艦長受傷了。


他最後決定用竊笑的表情送出訊息,並得意地想像史巴克在他的PADD前挑起眉毛的表情。

──我認為我的關注有正當理由,這並不構成你對我的行為提出指控的條件。

──並且,我相信休閒活動實屬私人事宜,既然它並不影響我的職務表現,而你也並未在與我相處時表現出有意願從事棋藝活動的意願,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我需要向你報備我也具備此一能力,而我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此一事實在現在會造成你的人身傷害,請解釋。

又來了、又來了。吉姆差點覺得自己要被這些正式用語和老古板到繞得人頭暈的詞彙給直接打擊到夢鄉裡。

他乾脆直接忽略那一大長串字彙,言簡意賅地回了句。

──你這是在抱怨我沒邀請你下棋嗎?抱歉,史巴克先生,我不是故意冷落你的。

這條訊息送出之後,吉姆得花大工夫才忍下大笑的衝動,他覺得自己都能看到瓦肯人把兩條眉毛擰得活像打了個海軍結的德性,正是如此他才會對言語調戲史巴克樂此不疲。

而忍笑的難度在看到史巴克的回覆後成了更艱難的任務。

──我不知道我的回覆有哪一句會讓你產生我在抱怨你並未邀請我下棋這一誤解。而容我提醒,艦長,你並未回答我的問題。
吉姆用力咬著下唇藏起他扭曲向上的嘴角敲下回答。

──語言的藝術,史巴克先生,這是語言的藝術。另外,看在上帝份上,我在醫院、你也沒在執勤,就叫我吉姆,像我醒來那天你在我病房那樣。

他等了幾乎快一分鐘才等到史巴克的回覆,他都要緊張死了。經驗告訴他史巴克才不會被這麼一點小小的諷刺擊倒,吉姆可是親自訓練過他這方面的抗壓性──用他無時無刻的耍嘴皮特技──但他還是忍不住擔心起來,要是瓦肯人不想再繼續這對他而言顯然「毫無邏輯」的閒聊嘴砲──要他說,今天史巴克倒真是意外地健談──轉而意識到他應該向老骨頭通報他逮到一個半夜沒睡覺跑到網路俱樂部下棋的吉姆,他就完了。

──我相信你在人類俗語的運用能力上無人能出其右,吉姆。

吉姆在看到這條回覆時的笑容很快因為下一條彈出的消息垮下來。

──而你也提出了一個我的疑問,既然你現在應該還在醫院病房接受看護,你是如何取得網路連線設備,並在理應就寢的時間仍然保持清醒並與我互傳訊息?
經過吉姆‧寇克的史巴克字典翻譯過後,這句子是這樣的:請解釋你是怎麼把一台PADD在麥考伊醫生的監視下偷渡進病房而且還在半夜小孩子該乖乖睡覺的時間用它來和我聊天打屁?

而吉姆‧寇克的違規被逮時的緊急應變措施裡專屬於瓦肯人的那個項目告訴他──別和瓦肯人比邏輯或硬碰硬,示弱認錯永遠是最高指導原則。

──別告訴老骨頭,拜託?

──這他媽的禁閉生活快把我逼瘋了,我總得想個法子阻止無聊在輻射之後謀殺我。然後我也不會告訴你我怎麼弄到PADD的,所以你就可以停止逼問我了。

史巴克遲遲沒有給出回答。吉姆希望他不是正在傳訊息給老骨頭。

他在提心吊膽了兩分鐘之後忍不住再發了條訊息催促。

──史巴克?你不會告訴老骨頭的對吧。

這次他終於得到了回覆。

──我不會,吉姆。

吉姆感覺自己絕處逢生似地吁出口氣。








隔天他還有點緊張。雖然史巴克說了他不會告訴老骨頭吉姆偷藏了台PADD的事,但那可是史巴克!規則至上的瓦肯人!誰也不能保證他沒把這事寫成份報告還是啥的。

但老骨頭那天來了三次,一次也沒提起這事,就像他壓根不知道似的。

於是,在當天晚班護士的巡邏結束後,吉姆掏出他的PADD,連上那個西洋棋俱樂部,在他的好友名單──當然,他把史巴克的帳號加入了──裡看到史巴克的在線顯示, 他很快送出語音通話邀請。

「嘿,我只是想跟你說聲謝。」吉姆知道自己的語氣有些乾巴巴的,但他覺得自己聽起來足夠誠懇。

「我不知道我有任何作為使你認為必須向我道謝,吉姆。」

當史巴克那平直清爽的聲音帶著一絲柔和的困惑從揚聲器裡傳出來時,吉姆都要為此微笑了,而他也真的笑了出來。

「真高興聽到你的聲音,史巴克。」

「請原諒,我一然對這對話中話題的跳躍邏輯無法理解,但同樣的,聽到你的聲音無恙且已經恢復至標準讓我甚感欣慰。」

吉姆簡直無法控制自己的嘴角不要上揚。

「別介意太多,你知道我就是個毫無邏輯的傢伙。」他說。「來下盤棋吧,如何?」

「我接受你的邀請。」

吉姆送出了對奕邀請,由史巴克接受。

他們很快就在棋盤上廝殺起來。

這一次,史巴克贏。










有了第二次,就會有第三次、第四次。

吉姆不知道史巴克是怎麼總是能維持他的在線時間,就他聽到的,史巴克很忙很忙,而讓他忙碌的其中一半工作原本都是吉姆的,既然他現在在醫院關禁閉,就只能讓史巴克全權接收,對這點吉姆還是有點罪惡感的。

他知道瓦肯人對睡眠的要求不像人類那麼大,而且吉姆的上線時間也很晚,都過午夜了,但每次他連上俱樂部,都能看到他的大副也在線上。也許史巴克已經冥想過了,想趁著再次投入工作之前來點智力運動,若真是如此,吉姆也不介意和他來幾場遊戲,史巴克比任何對手都要來得出色,和這樣的棋手下棋才有挑戰性。

他們的夜半下棋之約很快有個固定的時間和流程。

吉姆會在上線的時候就打開與史巴克的對話,他們會小聊幾句,多半是吉姆抱怨新藥或他今天做的檢查,再拿白老鼠之類的話取笑自己幾句。接著他們開始下棋。

他們的勝負局數不分上下,吉姆相信史巴克對自己竟然能打敗他──當然不能算上第一次──感到新奇,他自己也挺得意的,在史巴克提及的時候他就更得意了──他不知道瓦肯人還曾經參加過業餘競賽並獲得冠軍。

不過這種你贏一局我贏下一局的狀況過了幾天之後就無聊起來了。

而無聊可以殺死的無數東西裡,其中之一就包括吉姆‧寇克的智商。

在那天晚上的第一輪對奕尾聲,當他對史巴克喊出「Checkmate」後,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說說你的家人,史巴克。」

對方投降的提示字樣在他們的棋局上浮起,盯著那發光的字樣,吉姆鬼使神差地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收回這個問題。

即便史巴克的毫無反應令所有的氣氛都凝滯起來,他依然不想收回這個問題。

他想要話題繼續下去。

「我可以詢問你為什麼突然對此話題產生興趣?」史巴克終於回答了──雖然語氣平板而且多了些僵硬,而吉姆也終於呼出他一直沒發現自己其實屏著的呼吸。

「就是想聊聊。」事實上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吉姆想,並慶幸他們現在只聽得見彼此的聲音,史巴克看不見他,而他也看不見對方。

於是他舔舔嘴唇,用聽起來最興致盎然的語氣補充。「你猜怎麼,我想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誰贏了誰就可以問對方一個問題,而輸家就得誠實回答,真心話大冒險。」

史巴克透過機械傳來的聲音緊繃起來。「我無意為了遊戲或滿足你的私人娛樂意圖談論自己的私事。」

一聽到瓦肯人那毫無起伏的聲音,吉姆就知道自己搞砸了。他再次舔舔嘴唇,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緊張,但他現在的確感覺到胃部緊縮而且酸液直冒。

「我沒那麼說。」他說。「這就是朋友之間的夜半閒聊,說些平常不能說的事。」想了想,他加上。「有助彼此了解。」

對方依然沉默。

「喔,來嘛,你要是贏了也可以問我問題啊,我保證誠實回答。」吉姆說。他聽起來都有點像小男孩在撒嬌了,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對這念頭這麼執著,非說服史波克加入不可。「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但我們甚至沒聊過自己小時候幹下的蠢事,還有泡的第一個姑娘之類的話題。」

「我並未──照你所說的『泡過姑娘』。」史巴克說,他話中的停頓聽起來滑稽得可愛。

「所以有過蠢事啦?」吉姆發現自己咯咯笑了起來,連忙收聲,以免瓦肯人以為自己在嘲笑他。

但史巴克沒有。

他只是發出了一道小小的咕嚕,小到吉姆以為那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它聽起來像聲嘆息,又像句沒說完的話。

「我推測若我持續拒絕,你將會不斷嘗試說服直到我同意參與此項活動為止。」

「是啊,你知道我。」

「我相信我知道。」史巴克說,然後又沒了聲音。

吉姆發現自己又屏住了呼吸好一陣,直到史巴克的聲音再次充斥這個空間為止。

「你已經知道我的家人。我的父母,而我有一個兄長。」

吉姆一開始咬住頰內肉好制止自己打斷史巴克的講述,但一聽到那詞彙他就忍不住了。「你有哥哥。」

「是的。但他與我們……並不交好。」

他只說了這一句之後就沉默下來,吉姆意識到他在這方面不想多談,而即使他好奇到快斃了他也不會去追問人家這種事。

「然後呢?你和你父母?」他問。聽到史巴克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似乎放鬆了一些。

「他們在相當程度上是極不相似的。」在史巴克小心翼翼地這麼評論的時候,吉姆花了好大勁才能忍住笑聲。

但他至少能大翻白眼,反正史巴克看不見。「當然,他們一個是瓦肯人,一個是地球人。」

「但他們建立起了婚姻關係。」

吉姆用力咬了自己的嘴唇,暗罵自己說話不經大腦。

「我的父親。」史巴克停頓。「希望我能進入瓦肯科學院學習,並完成克林納儀式,那能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瓦肯人。而那原本也是我的規劃。」

「所以發生了什麼事?」

「我加入了星艦學院。」

吉姆再翻了個白眼,暗自希望他的語氣沒透露多少不耐煩。「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改變主意?」

在幾分鐘的寂靜之後響起的史波克的聲音很輕。「我相信是當時的議會長老對我血統的見解使我改變我的決定,他們告知我我被瓦肯科學院錄取的時候同時也表示了對我人類血統的缺陷感到遺憾。而在我表示拒絕瓦肯科學院的錄取之後,議會更以挑戰傳統的叛逆來解釋我的行為。」

「所以,他們是對的嗎?你年輕的時候是個叛逆小子?」

史巴克在回答這問題時吉姆可以感覺到他聲音裡的一絲輕快。

「我相信是的。」

老天,他很得意。吉姆發現沒了那張死板臉的掩飾,瓦肯人聲音裡的情緒變得更易辨別,當然不是說史巴克會像史考特那樣把他聲音裡的每一個調子都塞滿千變萬化,讓它們百轉千折得淋漓盡致。但仍有一些細小的徵兆可以察覺,而在深夜寂靜的病房裡,它們是那麼清晰。

因此當史巴克開始談論起他的母親時,吉姆可以說他是溫柔的。

「我從不以我母親的血統為恥,或我人類的那一部份將成為我的缺陷,因我從我母親身上看到人類如何與情緒共存,而那是令人著迷的。她知道瓦肯人是接觸型心靈感應者,我和父親都能藉由觸碰解讀她的情緒,但她依然持續觸碰我,在我年齡漸長之後,這類行為雖然減少,但並未消失,每一次我從她的觸碰裡感覺到的總只有愛。那是複雜龐大而令人驚嘆的情感,而我為擁有這份愛而驕傲。」

史巴克停下來,蘊釀下一段述說。「在我決定加入星聯學院而放棄瓦肯科學院的時候,我與父親之間的關係曾一度僵持,而我的母親在這中間扮演一個鍥而不捨的溝通者與支持者角色,她讓我與父親再次回到理智的關係。即使我知道在那段時間裡,她的情緒也受到極大影響,但她依然連結著我們,連結我的家庭。她的支持,以及知道她對我持續感到驕傲一事於我是相當重要的資產。」

「即使現在,她與我的星球一同逝去在星海裡,那依然連結著我們。」

當史巴克的聲音靜靜停下時,吉姆發現自己很想知道他是用怎麼樣的表情說出這番話。

他的聲音那麼美,每一個字都感染到他所說的那份愛。但也許正是因為他們現在向對方分享的只有聲音,他們對著一個立體棋盤影像,整個空間裡除了自己和一台PADD之外再無其他,所以他們才可以面對這些。

所以史巴克才能讓自己對母親的懷念染進他的聲音裡。

「她聽起來是個很棒的母親。」吉姆說。

「她是。」

「我很抱歉提起這話題。」他有些慚愧。

「你不需要對此感到遺憾,吉姆,經過兩年又七點五個月,現在與你談論她已不再是件困難的事。這並非代表我對失去她一事已不再有任何感覺,雖然這並不符合邏輯,但否認我對她的追念同樣是不符合邏輯的。」

吉姆發現這樣聽著他的瓦肯大副談論他自己的事情令他容易發笑。不是他通常的那種調笑或是輕浮的那種,是更……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感覺,就像當他在笑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整個人輕盈起來,一股舒適得令他想呻吟的感覺圍繞著他。

他現在就這麼笑著。「我明白那感覺,史巴克。那非常美好。」他說。

當史巴克再次開口的時候,他壓低了的聲線顯得輕柔又友善。

「今日和你談話的內容才讓我確認了這一點,我認為我需要向你致謝。」

吉姆不會承認他為此顫抖了一下,反正史巴克也看不到。「我想我最好乖乖接受你的道謝。」

「這將是明智的,吉姆。」

他露出了他慣常的那種笑容。









第二天晚上,吉姆使出渾身解數試圖再拿下一盤,他都想好了他要問史巴克什麼問題了。瓦肯人極少談論私事,這可是難得能從史巴克口中挖出些內幕消息的機會,他敢保證他能挖出些烏胡拉都不知道的事情來。

他們在棋盤上的較勁雙方都不留情,廝殺到最後一刻才由史巴克喊出「Checkmate」。看來這回瓦肯人想要扳回一城。

吉姆糾結了幾分鐘才終於放棄投降。「好吧,你想問什麼?」

「談談你的家人,吉姆。」

不會吧?「我說史巴克,你真的要這麼沒創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吉姆把嘆氣嚥回肚子裡,「你應該知道這遊戲就是想盡辦法從對方口裡挖出你最想知道的事情才好玩,不是我問啥你就得問啥吧?」

「我認為在我講述了我的家庭之後,同時也了解你的是相當符合邏輯的。而以你最初告知我的動機是為了讓我們彼此以朋友身分多加了解,我認為這個問題正符合需求。」史巴克一本正經活像講課的口氣讓吉姆大搖其頭。

「但這些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我是說,我的家人可不是什麼祕密。」

「從本人的角度講述和資料記載的角度得知這些資訊有本質上的不同。」史巴克說,經過一段微妙的停頓,他的聲音再傳來時帶著遲疑。「如果這個問題讓你感到冒犯或不快,我將收回它。」

吉姆吞下一口苦澀。「不,我會告訴你的。」這遊戲是從他開始的,規則也是他訂下的,他不能說不玩就不玩。

「你 知道我父親。我對他也沒什麼好說的,畢竟我都不認識他。」吉姆說著,發現自己的手正無意識地搓著床單一角,他連忙停下來。「至於其他的,我母親薇諾娜,她 是太空站的工程師,所以經常不在家,而我哥哥山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我們還保持聯繫,但關係並不是很親密。」

說完這些,吉姆突然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但他顯然不能就這樣結束,他應該有更多,就像史巴克那樣,他告訴吉姆了一切,而吉姆可不能以隱瞞來回報他。

他試著去回想還有哪些事情可說,感激史巴克在這段時間裡的安靜等待,這對他來說從不容易。

終於,他想到了一個。

「啊,還有法蘭克。」現在提到這名字還是會讓吉姆心中那個小男孩瑟縮,但他試著不讓那裡頭的疼痛影響他的聲音。「我的繼父,但他就是個混蛋。他恨我,恨我哥,也恨我媽,我猜他恨我們寇克一家人。」

「這並不符合邏輯。」史巴克輕聲說。「如果此人對你母親懷有憎惡情感,他又為何與她締結婚姻關係?」

吉姆因對方那死板用詞裡飽含的困惑之情失笑搖頭,他的笑聲聽起來像是在冷風裡風乾太久,又粗又破碎。「我猜他愛過她,最後卻發現她從來都不愛他,她仍然愛著我父親。她愛得太多,讓她看不見身邊的人,活著而且需要她的愛的人。」

吉姆一直以為談起這些事情來會很艱難,但當他開始說,他才發現那些話就自然而然地在他喉嚨裡排好隊,等著被他吐出來,從他的身體裡吐出來。

他從沒有這麼感激過房間的安靜,還有史巴克的沉默,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對自己說話,但又知道有一個人正在靜靜地聆聽,給他無言的陪伴。這讓一切變得容易很多。

「我 小時候想過我的父親會是什麼樣子,但等我長大我就漸漸知道了,他們總說我跟我父親很像,我猜我母親也這麼認為,所以每次我看著她,都在她眼裡看見痛苦,我 猜每見到我一次就讓她回想起我出生那天,她丈夫死了的那天,所以她乾脆離我遠遠的,到太空,那地方更接近我父親,他死在那裡。」

吉姆停下來,舔舔唇。「抱歉,讓我喝個水。」他伸手從床頭櫃那兒的水壺倒了一杯水,一口飲盡。

「而 法蘭克,他一開始對我和山姆都很好,但當我媽和他結婚,他搬進我家之後就變了。也許這跟我媽在地球的時間越來越少有關,一開始是一個月出差、三個月在地 球,很快就反過來,到最後她一年裡只有幾天待在家裡,甚至不再回來。而法蘭克,他開始酗酒,他打山姆,他使喚我做這做那,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一直希望老媽會 回來,她會回來,然後法蘭克會回到一開始那個樣子,一切都會變好,我們又可以在一起,直到山姆走了的那天,我才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這個家早在我出生 那天——我父親死的時候就分崩離析了,再也拼不回原樣。」

他笑了兩聲,想起那天,山姆離開那天自己幹下的蠢事。「我為了這事把法蘭克要我擦的那台車,我父親的舊車開下山崖去撞得稀巴爛,差點連我自己也撞爛了。」想到這兒,吉姆又笑起來。

「吉姆,你的自毀舉動並不是值得發笑的。」史巴克的聲音略帶指責的輕輕傳來,卻只讓吉姆更想笑。

「真的嗎?但我就覺得很好笑。因為那根本沒改變什麼。」

「吉姆。」史巴克又叫了他一次。

吉姆開始困惑,什麼時候史巴克叫他的名字叫得這麼順口了?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感覺很好,非常好,他想他會喜歡這個。

「在這之前我不覺得我有過家庭,史巴克,在我看來,我們更像有同樣姓氏的陌生人。所以我不確定我是否回答了你的問題。」

「那麼現在呢?」

「什麼?」

「你用了『在這之前』形容你認為你並無家庭的狀態,符合邏輯的判斷便是你現今已有了另一種狀態。」

吉姆聽到自己吞嚥的聲音大得驚人,他不確定自己的哽咽是因為緊張還是想要哭泣的衝動,他確定他既沒有像個小姑娘一樣掉眼淚更沒有冒手汗。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輕得像落在湖心上的羽毛,那麼害怕去激起一點水花毀這寧靜的一刻,但它所作的只是在湖面留下蕩過所有倒影的漣漪。

「我有你們,還有企業號。」他說:「你們就是我的家人。」

——我的船員就是我的家人。

「我會為我的家人做任何事。」

——沒有什麼是我不會為我的家人去做的。

「你已經這麼做了,艦長。」史巴克說。

吉姆微笑起來,他知道史巴克看不見,但他得知道這微笑是給他的。「謝謝你聽我說這些,史巴克。」

「這是我的榮幸。」







隔天,史巴克帶著公事來探訪他。告知他星艦總部打算重新打造一艘旗艦,它將會被命名為企業號,繼承它前身的名字,而它的艦長也將會是詹姆士.T.寇克,正式任命書雖然尚未下達,但總部已經告知史巴克他可以轉告吉姆這項消息,這代表它已經百分之百被確定下來。

在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就連冷著臉對瓦肯人把公事帶進病房充滿諸多抱怨並且碎碎唸個不停的老骨頭都瞪大眼睛,並以一個擁抱向吉姆表達他的祝賀之情。

「而你肯定還會是我的首席醫官,老骨頭。」吉姆說,用他所能花的最大力氣環緊麥考伊的。

麥考伊用力揉亂他的頭髮,用親暱的咒罵告訴他他很樂意。「除了我還有誰有能耐每次都把你從鬼門關前拉回來?」

他大概真的很開心,因為他罕見的沒有堅持在吉姆整個會面過程中全程監視——當然也不排除這是因為現在的訪客是唯一不可能協助吉姆違規的那一個——留下幾句叮囑之後就離開病房,說要留給他們一些空間好好聊聊。

吉姆有些侷促,在那些半夜時分的談話裡他是那麼輕易就對眼前的人掏出他心裡的祕密,只是吉姆不知道自己面對史巴克本人時能否像在那些談話裡那麼自在,在所有他們的談話裡,總是只有聲音,他看不到對方的臉,史巴克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表情說出那些話。

他不知道是否脫離了只有聲音這個範圍,一切是否還能在控制下。

但史巴克一句也沒提及他們的對話,那張端正的臉一如吉姆所有記憶裡的模樣,平靜又冷漠,只有當吉姆說出什麼幼稚的言論時他的眉毛才會以一個角度斜斜挑起以顯示其主人的不贊同。當史巴克以他專業的聲音報告完所有他必須轉達給他艦長的事項之後,他就禮貌地起身告辭。

而在那天剩下的時間裡,吉姆從沒有那麼渴望夜晚快點到來,然後他就可以把自己縮到棉被裡抱著他的PADD,連上俱樂部,找到在裡頭的那個史巴克。







「一隻——什麼?」

「塞拉獸,那是一種瓦肯生物。」

吉 姆不厭其煩地企圖挖掘史巴克的童年生活,他已經從他小時候愛看的書籍——順道一說那聽起來無聊透頂——到他旅行過的星球——史巴克的父親擔任星際大使許多 年,令吉姆意外的是史巴克的童年時光有好一陣子都跟著父親在不同星球上生活,也許這造就了他對探索宇宙的獨特渴望,史巴克本人這麼說。

而現在他的問題進行到寵物。當然,如果不是他肯定烏胡拉是史巴克第一個交往的女朋友,那麼寵物的問題順位可不會這麼前面。

「我 知道那是什麼,我看過圖片。」吉姆擺弄著一個全息棋子,用手指繞著它打圈圈。他們的問題談論起來比較像閒聊,所以他們可以在史巴克回答的時候順便再下另一 盤,但他們都知道這比較像打鬧,吉姆試著用各種刁鑽古怪的路數打亂史巴克的邏輯,而史巴克試著把整盤棋局在一個幼稚鬼的干擾下重新納回自己的掌控。

「尖牙、利爪,至少有二十尺高的生物你拿來當寵物?你可真讓我大開眼界,史巴克先生。」吉姆搖搖頭,走了下一步。

史巴克很快移動了他的城堡,顯然他思考這步已經很久了。吉姆抱起手臂開始苦思,雖然他覺得這就是個打發時間的遊戲,但他還是不會輕易放棄獲勝的可能。

「我的母親告訴我牠長得很像地球人所謂的泰迪熊,那是一種提供幼兒擁抱滿足的玩具,因此我不能理解你對我飼養賽拉獸作為幼年寵物的驚訝。」

吉姆哈哈大笑,移動了他的騎士,吃掉史巴克的一個兵。「你母親那麼告訴你?喔,史巴克,你肯定沒有真的看過泰迪熊。」

「既然我已經對與它相似的塞拉獸有了了解,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還有親眼見過泰迪熊的必要。」

「因為你母親給你開了個大玩笑,小尖。」

「有意思。」

「什麼?」吉姆停下他打算移動皇后的手,狐疑地對著棋盤挑眉。

「你並非第一次如此稱呼我,但你的語氣改變證實了當你使用此辭彙的狀態與前一次的含意顯然並不相同,鑒於此時我對此稱謂的認知並不像在派克上將的辦公室裡聽到它時認定這是一種諷刺,我假設這——」

在史巴克要用他的長篇大論把吉姆的腦袋繞彎之前他先喊了停。「好了、好了、好了,你就直說你不介意我給你取個暱稱不就得了,史巴克。」

「否定的,我的言論並不代表我對此非正式稱謂認同,我只是——」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我承認那時候我就是想刺激刺激你,好嗎,至於現在,史巴克,朋友之間偶爾給對方取個無傷大雅的暱稱好在開玩笑時用用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吉姆都要舉雙手向瓦肯邏輯投降了。「不過如果你真不喜歡,我就不會再這麼叫你了。」

史巴克在移動了他的主教之後說:「我認為我的用意旨在表達人類對於單一辭彙以改變語調適應不同情境的泛用性感到有趣。並且——Checkmate,吉姆。」

「你什麼?!」吉姆瞪大眼睛看著棋盤,他國王左前方有個騎士虎視眈眈,而史巴克的白皇后正在遠方伺機而動,該死!他剛剛就不該移動他的城堡,看來他無計可施了。

他忿忿地宣告投降。「你學會耍詐了,指揮官。」

「這是不實指控,艦長。好的棋手不該在賽中分心,我只是利用了這一點。」

「隨便你說什麼都好。」吉姆噘起嘴嘟囔,他知道這樣子就像鬧脾氣的小鬼,但管他的呢,反正又沒人看到。「好吧,史巴克,你的提問時間。」

「你幼年時是否也曾飼養過生物,吉姆。」

「看起來這就是個我問啥你就問啥的娛樂是吧。」吉姆咯咯笑起來。「事實上這回你問錯問題了,史巴克,我沒養過寵物。」

史巴克聽起來滿是疑惑,「妮歐塔曾對我提過她判斷你對於照顧小貓頗有經驗,而我聽了她的判斷後認為這是頗符合邏輯的。」

「烏胡拉?拜託,她哪知道。」吉姆乾笑兩聲。

「這麼說,的確有過。」

吉姆嗆住了。「什麼?什麼什麼什麼?我什麼都沒說。」

「你的聲音波動和你選用的回覆用詞透露了你隱瞞的事實,吉姆。」史巴克透著嚴肅說:「而我相信此一活動最開始的條件就是不向對方說謊。」這聽起來可像句控訴了。

吉姆投降,他喪氣地抹抹臉。「我說,我是真沒養過寵物,我沒騙你,過去幾天我把我那些亂七八糟的荒唐事都告訴你了,你以為我在看護所、酒吧和醫院三頭跑的那些日子裡還有辦法照顧什麼東西嗎?」

「......這確是我的疏忽。」

「但我也的確沒跟你說全部,所以別用那種小狗嗚嗚叫的聲音。」吉姆揮揮手。在史巴克堅決反駁他「沒有仿效年幼犬科生物的聲音」的長篇大論開始之前就截住他的話頭。

「我喜歡小貓,所以如果有人要我幫他們看兩天小貓我會很樂意的。而且我小時候,在法蘭克還沒那麼混蛋之前我偷偷餵過一隻總是在晚餐時間跑到廚房後門來討食物的貓,但也沒餵幾天,法蘭克就發現牠而且把牠趕走了,我連個名字都沒幫牠取,所以那也不算我的貓,對吧。」

「我對此感到遺憾。」

吉姆失笑。要不是他知道和他談話的人真是史巴克他一定會為此懷疑的。因為他表現的是那麼有同情心,而且感受細膩,那些關於瓦肯人沒有感情的說法果然全是狗屁。

「為什麼?不過是寵物而已,大多數人也沒養過寵物。」

史巴克的停頓感覺起來就像他正在組織語言好表達他的看法。別問吉姆為什麼能透過一小段交談間的空白就「感覺」到什麼,他就是知道。

當瓦肯人的聲音響起時,他聽起來相當有條理。「我幼年時期對寵物的陪伴感到相當愉悅,而瓦肯教育方式也鼓勵幼兒擁有他們自己的寵物,好學習對生命的尊重與負責,當我來到地球,我知道部份人類的教育方式也與此相同,因此我對你並未有此機會感到遺憾。」

而他用通用語聲道聽起來就是:你一定很想養隻小貓,真可惜你沒養一隻你自己的。

「其實那也沒什麼啦。」吉姆說,而每一個字含在嘴裡都是甜的。






吉姆花了不少工夫弄來那隻泰迪熊,趕在下次史巴克來探望他——那是說得好聽點,要真的說起來,在他醒來這段時間裡,除了第一次他看見他,史巴克就從來沒因為公事以外的理由出現在吉姆的病房。

老樣子,對「多餘的社交活動」一點也不感興趣似的。老骨頭曾在他帶來法律文件煩了吉姆兩個小時才算完之後這麼數落過他口中「綠血的尖耳朵妖怪」,但吉姆只是隨口敷衍他,並不怎麼想參與到這個話題裡去。

說 實話這聽起來有點怪,他們在晚上的通話時間幾乎什麼都說,包括那些他們罕於啟口的,藏在自己心裡的感情祕密,上一次吉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告訴史巴克他淒慘 的初戀經歷,這事他連老骨頭都沒說過。但白天見了面,他們的對談拘謹得就像他們除了同事關係之外什麼都沒有,除了現在史巴克能更流暢地直接稱呼吉姆的名字 而不帶上稱謂。

但吉姆發現自己不在意,而對這模式感到有趣,就好像他們在暗地裡有屬於自己的小祕密,那種男孩們只會與他們最要好朋友分享的祕密基地。吉姆從未有過一個,他想史巴克大概也從沒有過——老天,他甚至可能不知道祕密基地有什麼意思。也許吉姆下次可以問問他。

他 有種感覺,那些棋盤上的較勁只是種形式,維持他們一開始的約定,因為他們已經開始像對方無所不談。如果任何一次史巴克隨口問了他什麼問題,哪怕是吉姆最不 堪的過去,就算他沒贏了棋吉姆想他都會告訴他。至於瓦肯人,他甚至都把小時候曾將另一個諷刺他母親身分的瓦肯小鬼壓在地上打而且被訓誡的事情告訴吉姆了, 他想不出他還有什麼好說不出口的。要他打賭,吉姆可以肯定那就是史巴克小時候做過最丟臉的事情了。

他不想讓任何事破壞那些美妙的夜晚談心,因此他對這念頭曾經抱有一點忐忑,那就像個暗示,一個——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一個連結。

而他尚不知道怎麼看待這些。

當 他把蘇魯給他的泰迪熊放在床頭櫃上,和那些通過老骨頭層層把關,確定不會對吉姆那脆弱並且仇視整個世界的免疫系統造成影響的花束們放在一起,老骨頭對他房 間的新擺飾給了個嗤之以鼻的笑容並打趣他說這會他可真把吉姆的腦袋給關壞了時,吉姆罕見地沒有予以任何反擊,通常他總是會反擊,然後他就能和老骨頭一起磨 磨嘴皮,這就是他們慣常的模式。

但吉姆那時胃裡有股緊張的小漩渦正翻攪著,他沒理會老骨頭對他反常的咕噥,只在護士通報史巴克先生來訪的時候感覺手心微微冒汗。

瓦肯人一絲不苟地穿著他的星艦制服,整個人從肩線到褲管到靴子都筆挺閃亮,軍帽夾在手臂下,吉姆想他必定是總部會議剛結束就直接過來了。

「嘿,史巴克。」吉姆說。

「下午好,艦長,醫官。」他打了招呼,踏進病房,視線落在吉姆右手邊的那個櫃子上。

那個有泰迪熊的櫃子。

他肯定史巴克看到了那隻熊,那隻有褐色軟毛、黑色眼睛的泰迪熊,但他的大副不作任何表示,他移向吉姆的巧克力色眼睛裡也沒有除了平靜以外的其他東西。

他就只是在床邊的椅子坐下,打開他帶來的文件,開始告訴吉姆他所需要知道的一切事項。

吉姆胃裡的不安感終於漸漸散去,他聽著史巴克用他一貫清爽平直的聲音唸著公文事項,心中暗暗期待即將到來的夜晚。







「所以,你看到了泰迪熊了哈。」吉姆說。

「我的確注意到了你陳列在櫃子上的絨毛玩具,那和我記憶中的塞拉獸形象卻有出入,但也有相似之處。」史巴克略微煩躁的聲音顯示出他對吉姆試圖打趣他這一行為的不滿,或者說覺得他很幼稚。

但吉姆就是這麼幼稚的傢伙,他從來都沒否認過。「是啊,除了體型還有那些牙齒之外。」他甚至咯咯笑起來。「我敢打賭你媽媽告訴你塞拉獸就像泰迪熊的時候一定笑的在心裡打滾。」

「我 的母親當時並未發笑。」史巴克義正詞嚴的反駁。「並且,」他的聲音裡多了分狡猾,吉姆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如果人類以泰迪熊——那不合邏輯的矮短四肢和 過於碩大的頭部造型來比擬熊這類具有高殺傷力的巨大哺乳動物,那麼用它來比喻與熊具有相似特徵的塞拉獸顯然並無不妥。」

「喔,我的天,你學會詭辯了,史巴克先生。」如果拿面鏡子擺在吉姆面前並讓他用四個字來形容裡頭的表情,吉姆會說那是得意洋洋。「真為我自己驕傲。」

「我相信我的辯論邏輯並無謬誤,如果你認為並非如此,你可以試著提出反論。」史巴克說。

吉姆則笑的狡猾。「免了,史巴克,我才不會蠢到和瓦肯人辯論。」他肯定史巴克一定在他的PADD前感興趣的歪著頭,而吉姆可不會讓他得意太久,他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證明人類的智慧。

而他想要的勝利以在棋盤上把史巴克殺得落花流水——呃,實際上沒那麼誇張,他是險勝好吧,但險勝也是勝利不是嗎。

「所以,你和烏胡拉怎麼了?」在重整棋盤的時候吉姆問,盡量讓聲音聽起來隨意些。

「這是你的問題嗎?」史巴克的聲音緊繃起來。

吉姆思考兩秒。「不是,所以如果你不想的話你可以不回答。」

史巴克嘆氣。「我是否可以詢問你提出此問題的原因?」

「是 烏胡拉。」吉姆坦承。「她今天來的時候看起來一副有心事的樣子,而且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對我生氣,但她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拿我生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 之,我問了她發生什麼事,但她一臉疲倦透頂的模樣不想多說——這可不像她,也不像她平常處理煩心事的樣子,能讓她有那種反應的人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你,所以 ——如果我問錯問題了,我道歉。」

「你詢問此問題是出於善意,它並不是個錯誤,而你也並未冒犯我。」史巴克停頓下來,好一會他才說:「如果你要知道,我和妮歐塔已經分手了。」

太好了,吉姆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他可不擅長處理瓦肯情感問題。

「呃,我很遺憾,夥計。」他盡他最大的可能釋出同情。「如果你需要喝一杯,我覺得我還是能搞到方法溜出去的。」

史 巴克聽起來像被他的發言逗笑了,他聲音裡的愁苦被稀釋了些。「我並不懷疑你有可能採取各種手段讓自己從醫院病房中離開,不過那必然須冒相當風險,而且在事 後更須承擔麥考伊醫官的責備,我不認為這是你在提出此建議時便思考到的,況且你的健康狀況仍不允許你攝取酒精性飲料,因此我必須謝謝你的好意,吉姆,但那 是不必要的。」

「你說的對。」吉姆乾巴巴地同意。想想如果老骨頭發現他溜出醫院去陪他的大副搞啥失戀安慰派對的表情他就毛骨悚然。但他還是說:「但如果你需要,史巴克,我隨時可以聽你發牢騷,朋友就是拿來這麼幹的。」

「考慮到是由於我的因素令她提出分手要求,我認為我沒有任何理由去......發牢騷。」史巴克硬邦邦的說。

吉姆大搖其頭,有時他真不耐煩了還真想把史巴克那塞滿邏輯的腦袋扒開,把裡頭人類那部份揪出來丟到他眼前。但現在,他只能盡他所能放柔聲音「就是告訴你要是你想聊聊啥的你可以找我,好嗎?還有別說啥沒理由發牢騷什麼的,史巴克,我聽得出你也不好受。」

說完這些,他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他知道他自己不太會安慰人,可他總不能要史巴克去找老骨頭吧。

「我相信此時表達感謝是恰當的。」史巴克最後輕聲說。

吉姆微笑。「沒錯,但你其實可以就說『謝謝』就好。」

連線系統已經重新擺好棋盤,他們開始第二局,吉姆移動了他的黑色士兵,史巴克也移動了他的。當他們走到第三步的時候,史巴克突然提醒,「如果方才那並非你的問題,那麼顯然你還有一次提問的機會。」

吉姆頓了頓。喔,他還真沒想過這個。「我猜今晚不是個再問下去的好時機。你知道。」他拿一個兵吃了史巴克一個兵,他知道這樣子他就會把自己的騎士曝露在對方的主教面前,但接下來他的城堡將會獲得更大的移動腹地。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認為今晚不適合再進行提問。」史巴克說,他看穿了吉姆的計謀而沒有上當,他沒吃了吉姆的騎士,轉而移動他的城堡,對右翼造成威脅。

吉姆停下來思考步數,因而晚了幾秒意識到史巴克其實是在對他提出問題。「什麼?喔......我只是覺得你今晚可能不想要人對你打探來打探去的。」

接著史巴克落子的遲疑顯然不是因為吉姆孤注一擲的騎士。「我並不以為我們之間的提問過程令人不快。」他說,最後終於移動了他的城堡,吃掉吉姆腹地上的主教。「相反的,我認為這些對談令人......相當平靜,其效果近似冥想。」

「真的?」吉姆覺得自己聽起來有點太沾沾自喜了。「你覺得你享受這個?」

史巴克沒有正面回答,吉姆本以為他會說些瓦肯人不會享受什麼的話,但他只是說:「我們之間的對話能令我釐清思緒。」

那麼我就當你是贊同了。這話吉姆只說在心底。但就算瓦肯人的這番坦承令他頗為愉快,他還是手下不留情地吃掉史巴克的主教好還以顏色,現在瓦肯人陷入了長考。

「所以你不介意我問些問題?」他說。

「正確的。」史巴克回答。接著他就不說話,也沒移動棋子,損失主教加上一枚城堡太過深入敵陣的局勢顯然不好打破。

這給了吉姆些時間想他的問題。他應該有很多事可問,但當他張嘴的時候,反倒是一個他從沒想過的問題從他舌尖彈了出去。

「你會哭嗎?史巴克?」

他等了三分鐘才等到對方移動了他的騎士。而又等了三分鐘才等到史巴克開口。

瓦肯人的聲音就像彼此敲擊的玻璃珠那樣清晰又冷硬。「瓦肯人沒有淚腺。」

「我指的是你,史巴克。你會哭嗎?」

這回,他等了五分鐘,等到一個也帶著曖昧的答案。就像他已經不太記得當他視線模糊時,透過玻璃門看見的那雙瓦肯眼睛裡是否有任何柔軟的水光。





「也許我會。」






隔天,史考特來訪時告訴他史巴克得到月球總部去參加一場技術研討會,會議將持續兩天。當他提到這消息是瓦肯人特地找到他要求他轉達的時候,蘇格蘭人露出了他那招牌的興味盎然表情,但吉姆一分好奇心也沒讓他滿足。

那晚他試著入睡,但總沒睡幾分鐘就被無聲的黑暗驀然驚醒,然而他也並未拿出PADD來打發時間。

第二天一早,麥考伊瞪著他那張把失眠兩字大大掛在臉上的憔悴模樣對他大驚小怪了好一陣,直到吉姆敗下陣來——千保證萬發誓的就差沒喊他爸爸——向麥考伊保證他只不過是一個晚上沒睡好,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理智很清醒也沒發什麼瘋。

「說真的我都不知道你幹麼這麼奇怪,我一整天除了吃和睡之外就沒有其他好做的了,也許我就是睡得太多了呢。」吉姆忍不住抱怨,用憤怒的眼神盯著在它身上移來移去的醫用三錄儀。

「你的身體在自我修復的過程裡就需要大量睡眠好讓藥劑發揮它們該發揮的作用。」麥考伊邊瞪著儀器上的數字邊漫不經心的說。「那代表你要睡很多很多,小子。」

「也許現在我不需要睡那麼多了呢。」吉姆忿忿不平的指出。

「那麼等你拿到醫學博士學位之後你就可以為自己診斷了。」

謝天謝地麥考伊終於把他的三錄儀收起來,那東西每次吉姆看到都眼花。但接著醫官又拿來支鬼玩意對著吉姆的眼睛、分開他的眼皮一陣亂照。

「老骨頭!」他大喊。

麥考伊熟練地無視了他的鬼吼鬼叫,轉頭在數據板上記下些什麼,才再轉過來看他,臉上掛著吉姆會說是欣慰的解脫微笑。「恭喜你,小子,後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吉姆對此的反應是目瞪口呆。「哇喔,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聽到這句話,我以為你就打算把我鎖在這張床上直到地久天長呢。」

「去你的,小子,我可不想為你負責一輩子。」麥考伊哼道,溫柔地瞪著他。

「真傷人。」吉姆裝模作樣的噘起嘴,但沒三秒就擴大成一個笑容。「說真的,老骨頭,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謝謝。」

「就管好你的小命就行了,孩子。」麥考伊說,話裡顯露出從未有過的疲憊,然後俯下身來給吉姆一個擁抱。

「我愛你,老骨頭。」在用力環緊他最要好朋友的肩膀時,吉姆輕聲說,收獲醫官在他耳邊的一聲嗚咽和背上溫柔的輕拍。






隔 天晚上,當史巴克再次回到他們的小遊戲裡時,他迫不及待地告訴他這個消息。而其他人早在今天——或更早以前,只要他們有持續和麥考伊保持連絡的話,他真不 敢相信老骨頭早在一週前就決定了他可以出院的日期卻拖到最後兩天才告訴他——就得知這消息,而他確定契可夫和蘇魯正打算搞些什麼驚喜來給他們的艦長。

「祝賀你,吉姆。」在他們抽籤決定先後次序的時候,史巴克說。吉姆現在能輕易分辨那冷冰冰的瓦肯聲音裡帶著的欣慰,他為此可驕傲了。

「是啊,終於可以回到現實世界,我相信你也終於鬆了一口氣,我知道他們把我的工作全堆到你身上。」

「我目前的工作量對於瓦肯人而言尚在可接受範圍內,再者,你出院後仍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我相信總部不會在近期內要求你復職。」

「喔,拜託,史巴克,就說句很高興看到你回來拯救快被文書工作繞昏腦袋的我之類的很困難嗎?」

「瓦肯人不會說謊,吉姆。」他說。

吉姆察覺了裡頭玩笑的波動,他壓低了聲音。「但他們可會隱瞞了。」史巴克顯然被噎住的停頓讓他得意起來。

「明顯是如此的,瓦肯人相當重視隱私。」史巴克謹慎地回應,但這阻止不了吉姆嘴角揚起的誇張弧度。

他們抽完先後次序之後,看著棋子在虛擬棋盤上生成,吉姆突然想到到這將是他在病房裡住的最後一晚,也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半夜在網路西洋棋俱樂部裡連線下棋。

意 識到這一點令他胸口像堵了什麼似的呼吸困難。如果他們之後不再繼續下棋了,吉姆想他會懷念這個的,但此時引起他感覺的又不是這麼單純的原因——他知道如果 他想維持這個習慣,最好的方式就是向史巴克提出要求。瓦肯人會答應的,他說過他也享受這樣的交談、活動方式,而如果吉姆想在他出院之後,他們偶爾也能連線 下一盤棋,那可以安排。

但這想法並不能遏止他的恐慌,即便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恐慌,還有呼吸困難。

他感覺胸口堵著慌的那東西正在影響他的呼吸頻率。吉姆努力深呼吸試圖讓它們恢復正常,知道如果它們影響到醫療監測系統他將會把一票醫生護士全都給在半夜叫到這房間來,他知道就算是最後一晚老骨頭肯定也安排了一打人馬看著吉姆免得他幹出啥蠢事。

他什麼都沒說。甚至是在他能說些什麼之前,黑色的棋子就移動了。

這次史巴克執黑。他移動了他的兵。

吉姆很快的也移動了他的。

他們的開局沒什麼特別,採用最經典的開局法,這讓前頭幾步都是可預測的。他們的進展非常快,直到雙方棋子交錯,開始短兵相接的廝殺,他們停頓思考的時間才相對拉長。這也代表有時間談話。

「你是否已經做了關於出院住處的安排?」史巴克的聲音把吉姆的思緒從對他城堡與皇后的安排中拽出來。「大多數宿舍在復仇號撞毀總部的時候也一並受損。」

他邊想著他的戰術邊回答,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喔,那個......老骨頭看起來似乎想把我乾脆安排在他的宿舍,那樣他就可以對我全天候監控了,我向他抗議若那麼做我會發瘋——但聽起來這似乎是我唯一的選擇。」

「與醫生同住對於照顧你的需求而言是符合邏輯的選擇,但醫學部的醫官宿舍多為單人房,麥考伊醫官的房間格局並不適宜容納兩名成年男人。」

「是啊,你說的也是我在想的事情。」吉姆承認他已經為此困擾許久,他肯定老骨頭會為了他把床讓出來,自己去睡沙發,但這可不是吉姆願意看到的──他的朋友為他犧牲舒適的睡眠。「但看起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如果你願意將此問題交由我處理,我會在明日向總部確認此事並將你的住處安排妥當,並且確保醫官對安排滿意。」

他對史巴克表現出的積極感到受寵若驚,說真的,吉姆不太習慣除了老骨頭之外有人特別去為他費心張羅這些。「呃,謝了——史巴克,你知道......我說你其實可以不用擔心這些小事,我自己能搞定。」雖然他還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去搞定。

「確保艦長因公務至傷離院之後仍能得到妥善的醫療照護與舒適的修養環境並非小事,而這也是我身為大副的職責,我會確保一切都安排妥當。」瓦肯人的聲音聽起來毫無轉圜餘地,吉姆訥訥閉上嘴,心裡質疑起史巴克突如其來的嚴肅到底為了什麼。

他們又迅速、安靜地下了幾步棋。吉姆知道自己有點不在狀態上,他下錯了幾步棋,而到終盤,他的失誤已經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他的退路被截斷,只剩下幾條路可以選,而它們沒有一條在現在看來是通往勝利的。

他感到一陣口乾舌燥,忍不住舔舔嘴唇,但唾液並不夠滋潤,他想喝口水,卻又不想離開棋盤前。

「你今天的專注力不足,吉姆。」在吃掉吉姆的皇后之後,史巴克說。他只差兩步就能將死吉姆的國王。

「也許吧。」他漫不經心地說。

「如果你想要談論此事......」這些字句幾乎是掂著腳尖乘著瓦肯人謹慎的聲音從揚聲器裡溜出來了,史巴克肯定很不習慣提出這樣的請求。可惜他看不到他的大副緊張地攪著衣角的樣子——好像史巴克真的會那樣做似的,但吉姆光想到這些就忍不住發笑。

「但我其實不知道該談論什麼,史巴克。」他說,沒注意他的聲音裡有一小段哽咽跟著字句溜出來,堵住了後來的那句話——你可以找出它來嗎?

他們的棋局在幾分鐘後結束,結局不難預測。

當史巴克宣告「Checkmate」,緊繃的安靜席捲了他們。

「好吧。」吉姆乾巴巴地說:「我猜這就是最後的問題了。」

史巴克沒有回答。

在吉姆思考著他會就這麼等到天長地久還是先被焦慮殺死的時候,瓦肯人的聲音靜靜響起。

「你在死亡裡感覺到什麼?」

吉姆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那個問題,他沒想過這會是個問題,也沒想過史巴克會問出它來,但他並沒有多少驚恐,一股沉默的拉扯漫過他的心臟。

他的手指又無意識地絞起床單。

「那裡沒有什麼可以用來感覺的,史巴克先生。」他聽到自己快又輕地回答。

但史巴克什麼也沒說。

吉姆嚥下他的顫抖,希望他的聲音不像他自己聽起來的那麼破碎。「在我一開始體會到的那些害怕之後,就沒有更多了。那些感覺,它們就是......突然斷掉,然後什麼都沒有了。」

「吉姆。」史巴克的聲音傳來,「你是否希望打開視訊......」

「不。」吉姆立刻說:「不,不需要......這樣——讓一切簡單許多。」

「我明白了。」

吉姆在不知過了多久的喘息平復之後打破這些死寂。

「史巴克?」

「是的,吉姆。」

「在我醒來之前,我覺得我聽到一些聲音。」

「關於什麼的聲音?」

「我出生那一天,史巴克。」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呢喃,吉姆不知道自己是用什麼樣的表情說出這些話的,他也慶幸沒有人會知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微弱,但說出這些——讓一切開始改變。

「我 聽到我父親的聲音,還有我母親的。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覺——還是什麼死掉又復活的副作用什麼的......但我覺得我聽到——他叫我詹姆士,他給我這個名 字,而它來自我的外公。我曾經恨過他,史巴克,他的死毀了我、山姆和媽媽,我生命裡所有的破碎都圍著他轉,但我聽到他的聲音——叫我的名字——他給了我生 命,還有全船四百人的生命,還有我母親的生命。」

他停下來,整理他破碎成一團的聲音。「史巴克,你還記得你那天告訴我艦長總有難逃一死的時候嗎?」

「是的,我記得。」

「而你還告訴我我該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個。」

「是的,吉姆,我——」

「不, 我不是要說你什麼,史巴克。我只是想告訴你,那天,我想的是:是的,艦長難逃一死,但它有什麼意義?不,除了留下一團破爛的東西之外他媽的完全沒有,所以 那有什麼意義?因為我父親被視為光榮犧牲的事蹟,事實上除了傷害之外什麼也沒帶給我。但現在我知道我錯了——那確實能帶來什麼,好的、值得懷念的、美妙的 東西。」

「史巴克?」

「是的,艦長。」

「我還是很害怕,害怕死去。但那是唯一正確的選擇。我想我明白你的測試的意義了。」

「這......將是我的榮幸,艦長。」

吉姆對著那聲音裡的嘗試著的安慰意味露出笑容。「但這不代表我會放棄我的『不相信沒有通往勝利之路的劇本』的信條,史巴克先生。」

如果不是太了解瓦肯人,吉姆會說他在史巴克呼吸的聲音裡聽出如釋重負。

「我確信這令人更加欣慰,吉姆。」

他輕笑出聲,從醒來後頭一次感覺讓笑聲震動他的肺腑是這麼美好的感覺。

「我很高興能和你談談這些,史巴克。再一次,謝謝你聽我說。」他想也許這就是他需要的,和另一個人談論這些,他的失去和他的獲得。

還有他的生命。

「You are welcome , Jim.」








02.





他坐在那裡,但又好似不在那裡。

他知道他的肉體存在於此,但他的意識在空虛中飄浮,無所依憑。

憤怒與驚慌才剛平息不久,在這之前,史巴克曾以為它們已被他放逐至意識邊緣之外,在黑暗與荒蕪裡冷漠。但並非如此,它們又溜了回來,在他的屏障因人類艦長在他面前喪失所有生命機能,那雙藍天般的眼逐漸僵硬冰冷同時如冰層般破裂時回來。

接掌他的身體、拉扯他的內腑、囚禁他的靈魂。

而那,沒有那麼輕易消散。

所以他只是坐在那兒,他知道他種族一如既往的名聲會替他此刻的面無表情掩飾,人類並不會察覺瓦肯人臉部細小肌肉移動的差異,分不清他是徬徨亦或是專注,更不清楚他是表現冷漠,或是心不在焉。

「你是否認為馬可士將軍在下達對克羅諾斯使用光子魚雷的命令給寇克艦長是不合規範的,而你事後也曾就此事向寇克艦長提出質疑。」

「是的,我是。」

「但他並未接受你的建議,並為了史考特輪機長不願簽收魚雷予以解職,你是否認為他在此事上的處理方式受到過多個人情緒影響。」

「關於寇克艦長的個人情緒問題應由專業醫師評估,這個問題我將不予回答。」

「你如何看待寇克艦長親自帶領外遣隊登陸克羅諾斯追拿逃犯的行為?你認為這是妥當的嗎?」

「在外勤任務中聽從艦長的命令是符合邏輯的。而星際規章指出艦長有權依實際情勢判斷採取不違背任務目的與最高指導原則的行動。」

「我問的是依你的個人判斷,你認為寇克艦長的舉動是妥當的嗎?史巴克中校?」

「瓦肯人不會有『個人判斷』,我們依據事實提出符合邏輯的見解。」

他 待在這個房間裡已經三個小時又二十七分鐘,這場就任何標準會議時間為基準都已經過於冗長的報告詰問已經開始形成一種困擾,就他來說,他看不出這有任何意義 ──這些人類不過是拿著他的報告,順道一提,以瓦肯人的標準而言他已經確保它們足夠鉅細彌遺且詳盡確實針對裡面的每一條敘述以他們自己充滿偏見與個人主義 的觀點重新解讀後要求史巴克評論,即使他一再表示他所要說的已經全部都在報告上,而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說明的。

他的理智一再告知這類質詢會議有其必要性,而星艦成員的任何一人都有絕對的義務配合。但他依然不合邏輯地回想起寇克會怎麼評價它──這就是他媽的揪著你的耳朵找碴,好在所有人面前指著你的鼻子說「啊哈!我就知道是你們這些魯莽的小鬼搞出這一大堆爛攤子的」。

雖然表現方式不同,但如今,史巴克發現他非常同意他艦長的觀點。

這場毫無意義的質詢在史巴克第三十二次以「我相信我個人對此一事實的詳細說明已經如實記載在我所提交的報告上,恕我不再對此提問發表任何意見」作為答案擱在舌尖時終於宣告結束。

史巴克從他的位置上站起來,姿勢一如他坐著的時候一樣端正,好像他並沒有連續四個小時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接著對所有質詢官員行了標準禮,大步離開這令他窒息的空間。

但離開會議室,來到屋外,他並未感到較為舒適。

天空的顏色除了大氣變化之外理應不代表任何意義,但此刻,史巴克看著那片陰霾的顏色,沒有多少陽光能透過厚重的雲塵將它的光芒施捨給大地,於是一切都染上一層灰蒙,星艦學員的猩紅色制服形成一道道刺眼的色彩,零星點綴在這失了顏色的世界裡。

他想起那一天,憤怒依然在他體內低鳴鼓動,他的手掌還記得毆打另一具肉體的感覺,他的肌肉記得殺戮的渴望,即使一切已經結束超過一周,它們依然在他體內盤旋,如鷹低飛,如蛇蟄伏,等待。

他閉上眼,深深呼吸。他在沙漠氣候裡長成的肺在冷氣浸淫裡顫抖,他很快穩住,但依然感覺到冷。天氣恐怕將是他一個難以適應地球的要素,但他從未這麼感謝寒冷,它讓他的意志清醒。

從他曾經荒謬地以為他不會再體會到的情緒裡,助他清醒。

「史波克中校(註1)。」來人的口音讓史巴克在將視線移向說話者之前就已辨別出她的身份。

「馬可士博士。」他轉身,下巴拘謹地繃著,注視著金髮嬌小的博士,她正對他投來一個緊張的微笑,明顯正意圖展開一段對話,但史巴克並無與她對話的意思,也不認為他們之間有交談的需要。

或許是等不到他開口,卡蘿‧馬可士抿了抿嘴唇。「我看到你從會議室出來,那對你來說一定很艱難。」

史巴克偏了偏頭,這是他對她言論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應。人類似乎總會以自己的立場與見解解讀他人的情緒表徵,而無論史巴克強調多少次,他們始終無法理解為何瓦肯人不存在超出邏輯範圍外的「感情」。

「我相信妳對我的個體狀況有誤解,馬可士博士,瓦肯人沒有妳所指稱的感覺,而協助調查亦是星艦官員的職責,身為企業號的大副,這對我並不困難。」

他 的回答不知為何逗笑了這名人類女性。她拿手將一部份頭髮撥到耳後,史巴克注意到她手上纏著繃帶,還有她腿上依然戴著固定器,它們有一部份露出她的制服短裙 之外。她的微笑像是單純扯動肌肉的產物,史巴克並非經常微笑的類型,但他身邊圍繞著各式人類,他們經常微笑,而此刻卡蘿.馬可士臉上的笑容,他從未見過。

「但這對我來說卻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她說。

史巴克立刻意識過來她同樣是這場災厄的受害者,她也失去很多。她失去了她的父親,也許不只是物理上的。她同樣失去了那個她打出生起認識到現在的父親。

「我對妳的損失感到遺憾。」他說了句在此情境下最是妥切的寬慰,即便他並非真正感到遺憾。

馬可士上將。那個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他一點,都不為這個自私的男人之死感到遺憾。

他想他口氣中的冷漠已足以讓馬可士博士明瞭他真正的心意,因她的笑容更加慘澹。「我知道。」她這麼說。

人類女性深吸口氣,正如史巴克先前所作的。「寇克艦長現在如何?」她問。

史巴克的思緒為話題的突然轉移而有了一瞬間的停頓。

是的,寇克。詹姆士.T.寇克。

「艦長的生命跡象已經穩定。」他說,而後繃起嘴唇,不願再多說一個字。

卡蘿.馬可士在人類中顯然是那類對細微表達具有相當程度敏銳的人士,她輕易地讀出了史巴克表情上的暗示,瓦肯人對這點感激至極。

「我猜我該回去了,他們很快就會開始找我了。」她說,並以此作為告別的詞與,轉身離開。

史巴克呼出一口打從此對談開始他就屏在喉間的氣息,繼續他被攔住腳步時的行進,遠離星聯大樓。







麥 考伊醫官與醫學部的眾博士們在立即配置出血清後的當天就為寇克施行注射了,有鑑於他既是企業號的大副,更是血清研究中的重要成員之一,他也在當場,目賭那 具冰冷、僵硬、毫無生命反應的——肉體,被從冷凍槽中取出,那根長又尖銳,讓麥考伊一眼見到就面露嫌惡的針頭刺進那具身體,將它所需的淨化液體輸送進去。

儀器數據開始波動,那些人開始一個個發出低呼、鬆了口氣。即使麥考伊都鬆弛下來拍了拍史巴克的肩膀,但他依然沒有任何感覺。

生 命數據在經過三天密集觀察後已經呈現樂觀的指數,史巴克旁觀了第二次注射,過程順利,而各項數值都在穩定恢復。他便判斷自己再無需要留在醫學實驗室待命, 在這之外,他還有許多工作需要處理,他有關於此次事件的報告必須寫,向星聯總部陳述事實是他的職責,而企業號整修的各項後續事宜,以及對死傷成員家屬的撫 卹,在艦長無法旅行職責的當下,也將是他必須承擔的責任。

麥考伊對他的離開並未多置一詞,考慮到他們共事這段十日以來所發生不論大小共一百七十四次因各種理由而起的爭論,史巴克本以為醫官將會對此發表他那些慣常的,純為發洩情緒而沒有任何實質作用的尖刻言論,但麥考伊沒有。

他只是嘟囔了些即便以瓦肯人的敏銳聽力仍無法辨別的聲音,暴躁地朝史巴克點頭,表示他理解。

又一個人類令人無法理解的情緒性舉動。

那之後,醫官每日都會將艦長的生理數值傳到他的PADD上。這顯然方便了他的工作,監護艦長目前的生命情況是大副的重要職責,如此他才能夠在有任何突發狀況當下便做出立即反應——但,是什麼突發狀況呢?

史巴克寧願不去思考尚未發生的、充滿不確定性的事情,那顯然是不合邏輯的。






在結束質詢會議之後,他有短暫的空檔時間,這窄小的空隙既不夠他處理手上任何待解決的瑣事,更無法讓他進行依次充分的冥想——即使他已經有將近二十四個標準日時間沒有充分冥想,而這或許正在動搖他對身體的掌控力,但他發現自己對此正處於無計可施的徬徨。

他站在廣場外,凝望暗潮流動的海岸,濃重的灰與浪頭犀利的白取代了它原有的湛藍色澤,身後是星聯總部的巨大大樓群,即使它目前有一半以上殘破不堪,留存的那部份依然保有它曾經的威嚴。

史巴克一時拿不定該往哪裡走。最終他移動的腳步將他帶到醫學部附屬醫院的大樓下。






他踏進寇克的病房時首先聞到的是一股冷冰冰無機質的金屬氣味,接著藥劑的化學合成物氣味令他有些不適的皺鼻。

護士正在替床上沉睡的病人做例行記錄,見他進來,她帶著疑惑打招呼。

「有任何我可以幫你的嗎,史巴克中校?」

「如果不麻煩的話,我希望能在這裡待一會。」他說。

護士理解地點頭,做完她的工作後,她便悄無聲息地告辭了。

史巴克坐在那兒,就在距離寇克病床邊不遠的待客用沙發上,從這個角度他可以看見所有監測儀器上的數值,而越過輸液器,他也能看見醫護床上沉睡之人的臉。

蒼白、平靜、瘦小、脆弱。他眼前再次浮現那景象,在隔離門後,皮膚因輻射感染而蠟黃、眼眶因血絲而染上病態嫣紅、明亮的藍色眼睛因失焦而混濁,那個在發抖的寇克。

史巴克發現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控制住自己的肺部,然後狠狠閉上眼睛,將那景象阻絕在他的視線之外。

而後,當他再睜眼,他便不再看向寇克。

他聽著儀器的滴答聲,頭一次感覺疲倦。卻不是在身體上的。







麥考伊醫官走了進來。顯然他已經從護士那兒得知史巴克的來訪,而並未對瓦肯人出現在此產生任何反應。

「你這個大忙人不是應該在總部不然就是在維修場那裡團團轉嗎?」總醫官用他一貫粗野的語氣說。除了進門的那一眼,他沒多給史巴克任何關注,逕自在寇克身邊忙碌起來。

「在下一項需要我到場的任務之前,我有短暫的餘暇時間,用這段時間親自確認艦長的狀況是合理的運用。」他說。

他不清楚自己的聲音裡是否有些什麼,因為那讓麥考伊醫官突然轉過身來。要是以總醫官本人慣常的表述方式,那可能被稱為「旋風般的」。

而在瓦肯人意識過來之前,猛湊到面前的醫用三錄儀讓他反射性地後移了些。

「別亂動。」麥考伊喝道,手裡的三錄儀以更驚人的氣勢揮舞,而儀器上瘋響的警示聲令醫官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你有多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他問。

「瓦肯人不需要太多睡眠,適量的冥想即足夠維持基本需求。」史巴克謹慎地說。但麥考伊顯然不以為然。

「那麼勞煩請問你這超厲害的只要打坐就能活的靈媒大師有多久沒有如你所說的適當冥想了?」總醫官這句話幾乎囊括了他所能使用的所有尖酸刻薄,裡頭的諷刺讓史巴克都忍不住蹙眉。

但他不會說謊,不過他也沒有義務向麥考伊透露他的身體狀況。

只是醫官似乎相當清楚他的消極反抗並以一個史巴克不怎麼欣賞的微笑來表達他對史巴克舉動的嗤之以鼻。

「我有相當程度的工作需要處理。」他以此作為第二次反抗。

但依然無用。醫官已經拿著無針注射器逼近史巴克,他發現自己不合時宜的想要退縮,並用手遮住他曝露在外的脖子,但他克制住了此項毫無意義的舉動。

「你的各項數值已經瀕臨極限值,就算是以瓦肯超人的標準來說。」醫官在他意圖反駁之前就說。「不用我提醒你也該知道我有醫療權限可以解除你的職務,但我不想這麼做,因為我天殺的知道你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的原因。」

——他是否真的知道?因為連史巴克自己都不明白。

「但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很難,那麼多人都死了——我也不好受,史巴克,但我也不會把自己搞得像殭屍一樣。他不想看到你這樣,他不希望我們任何人因此搞垮自己。」

——不,他們沒有人真正知道寇克得想法,用自身觀點判斷他人的意圖並不準確。

「我也想狠狠揍他一拳,那傢伙就是活著會走路的麻煩,還把它掛在中間名上,無時無刻提醒所有人離他遠點,這輩子大概就這件事我永遠也習慣不了。」

——不,史巴克並不想要揍吉姆.寇克,為了其他人造成的問題而讓另一個個體承擔後果是不合理的。

「你需要睡一覺,史巴克。」麥考伊說,不容反駁地給了他指示。「這是醫囑、不准反駁,要麼我給你點安眠藥你回家裡去把自己纏在被子裡給我睡上八小時,要不我就在這裡給你上麻醉然後把你丟到隔壁病房去,那麼我保證你沒有三天都走不出病房大門。」

史巴克用他最嚴峻的目光瞪著人類醫生,嘗試想讓他理解這要求是多麼不合邏輯。但醫官在大眼瞪小眼上的工夫顯然經過嚴苛訓練。最後收回視線的是瓦肯人。

「我會遵循醫囑。」他說。

麥考伊嘆了口氣,拿著他的無針注射器在史巴克脖子上壓了一針。

「回去好好睡一覺。」總醫官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史巴克從未如此希望自己能夠認同麥考伊。







三日之後,他出席了星艦總部舉辦的追思會,出於職責,他在場向所有企業號上罹難船員的家屬致意,悼念他們失去的同事、朋友,以及親人。所有仍存活於這場事故的企業號船員們都出席了,整個場合瀰漫著揮之不去的愁緒,一如舊金山上空的陰霾。

打從巨大星艦自天空殞落那日,它們便盤旋其上,未曾離去。

現場的氣氛對史巴克而言又是另一種難熬。他是觸碰形精神感應種族,天生對情緒波動有敏銳反應。通常狀況,他無法不經觸摸就感知到他人的情緒,但喪禮這類場合例外,那些悲痛太過真實,而且單一純粹,就像它們拿著把刀直直刺在史巴克身上。

強烈的疼痛一度令他作嘔。

「史巴克。」妮歐塔在他忍不住略微彎腰時扶住他。但她的觸碰如同千萬根針,紛擾的情緒向他直撲而來,讓他頭痛欲裂。

他揮開她的手,輕喘幾口氣。「請別觸碰我,妮歐塔。」他說。

她生硬地收回落空了的手,對他點點頭。「好吧,史巴克。」

「如果我冒犯了妳,我很抱歉。」他在感覺到她的尷尬時說。

但通訊官給了他一個微笑,他卻在裡頭看見什麼她以前從未表露出來的失落。

他試著想在典禮結束後與她聊聊,但他被一通通訊分散了注意力。




——詹姆士.T.寇克即將清醒。




當他到達寇克所在的加護病房時,裡頭只有麥考伊醫官一個人在。從醫官充滿柔情的說話聲聽起來,顯然寇克已經清醒。

在此之前,他唯一聽過讓醫官以這種口吻說話的人也就只有寇克。

史巴克走進病房,他讓自己的靴子在地板上敲擊出明確的聲音,從醫官的一個側頭裡他知道麥考伊聽到了他。

但這個角度,寇克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寇克。唯一不同的是,他聽得見他。

「你是怎麼抓到那傢伙的?」那個聲音沙啞又虛弱,但是含著緩慢的笑意,那是寇克的聲音。

「不是我。」總醫官說,接著往病床另一邊繞過去,而史巴克就這麼暴露在那雙依然疲憊的藍色眼睛注視下。

它裡頭點亮了笑意。

不合時宜的,史巴克記起那份無法言喻的痛苦,他曾在他生命中品嚐過一次,當他失去母親、母星,親眼目睹他視為歸屬的一切在無盡星海中化為塵土,他坐在艦長椅上錄下那句他已然成為瀕危生物的日記,那痛苦腐蝕了他的聲音和他的心。

他以為這一切隨著當年的傷結了痂,就再也不會品嚐到第二次。

但當他隔著隔離門,目睹寇克貼著他手掌的手滑落,直至毫無動靜。曾經鮮活的人成了冰冷的屍體,他對他說出「我是,也永遠是你的朋友」時,他以為自己會被瘋狂的憤怒滅頂。

退化成只知復仇的野蠻殺戮者。

「你救了我。」寇克說。他眼裡閃動著的光芒,史巴克曾目睹它熄滅。

——不,你救了我。

「你救了我們所有人——」他試著想說,但寇克截住了他。

「就——」他微笑,然後輕輕擺著頭。

史巴克記起那晚在德斯仲會議室外他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問題,還有寇克的那個擺頭。

「謝謝你。」寇克說。人類看著瓦肯人的眼神與那次等待毫無二致。

這次,史巴克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You are welcome,Jim.」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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