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rlock】【PG】A Falser 虛妄者(試閱)

2013/05/02 § 0

寫在前面:

這個故事是五月歐美ONLY活動上的新刊,也是《漫遊者》、《搜尋者》這個系列的最後一個故事,它可以當作是這兩個故事的完結篇,也可以當作番外短篇來看,它非常的短且小,而且我想嘗試一些比較不一樣的表達方式。
在這裡特別提醒的是試閱只放出前半段,約略全文三分之一的字數,後續的故事內容就請各位直接看書了。

目前新刊調查已經結束,但因為這次會印的量應該夠,所以大家不用擔心買不到,歡迎到現場來玩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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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本章題材取自原作《法蘭西斯.卡法克小姐失蹤》案。

配對:Sherlock/John、Mycroft/Lestrade,無明顯攻受。

分級: PG







 A Falser 虛妄者 01





「放回去,夏洛克。」約翰拿起購物車裡那包冷凍雞肉,「你又不吃雞肉,拿它幹麼?」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吃了?」夏洛克一把搶回它,甩了個漂亮的拋物線讓那包冷凍肉再次落回購物車裡那塊為它空出來的位置上。

「每次。」約翰說:「你每次都嫌它像泡漲了的屍塊什麼的然後把雞肉撥到我盤子裡。」

一旁經過的主婦在聽到「屍塊」兩字時不由嫌惡瞪了這對正在爭吵的男人一眼,搖頭走開。

尷尬瞬間襲上,約翰瞪著表情紋風不動的那男人。

可夏洛克唯一能稱作反應的反應不過是挑起眉,「我現在吃了。」他說,逕自從約翰手裡搶過購物車的控制權,推著它繼續往前走。

約翰搖頭跟上。然而類似的爭執又發生在陳列牛奶的冷藏櫃前。

「你幹麼拿兩種牛奶?」

「你又不喝全脂。」夏洛克說得理直氣壯,將兩大瓶家庭號鮮奶放進購物車裡。「而我認為脫脂牛奶根本就是煮過頭的廢水。」

約翰嘆口氣,「夏洛克。」他說,拿起脫脂牛奶放回冷藏櫃。「我現在喝的是全脂牛奶。」

夏洛克愣了一秒。「喔。」他說,但還是把脫脂牛奶給重新拿回購物車裡,「那麼這瓶我可以拿來作實驗。」他宣佈,然後忿忿不平地為他遭殃的實驗鳴不平,「我需要重建我的微生物培養系統,韓德森太太永遠不知道她毀掉了什麼,現在我得花多久才能把我的培養基重新建立起來啊。」這話約翰在這段時間裡聽了幾十次了。

「夏洛克——我警告過你不准再把冰箱當成你的實驗室——而韓德森太太是為了防止221B成為外星微生物攻佔地球的先遣基地而做出必要處置,天知道你在培養基裡都加了什麼鬼玩意!」約翰威脅的口吻顯然不起任何作用——事實上他自己都懷疑自己是否有認真地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更具威脅性。

總之,夏洛克已逕自推著推車往下一個區域前進,約翰只得匆忙追上去阻止他再把任何怪異的東西往購物車裡塞,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用得上。

「我開始後悔讓你跟我一起來購物了。」結帳時約翰邊掏著皮夾邊悶聲說。

然而偵探已經搶先他一步遞了卡過去。「容我提醒,約翰。」他用那股能激怒任何人的洋洋自得口吻說:「即便我早告訴過你,你還是堅持我得跟你一起來超市——需要我復述你說過的話嗎?」

「好啦!好啦!」約翰舉起雙手,「我的錯,我認錯。記得提醒我下次別再腦子抽筋找你來購物。」

「嗯哼。」夏洛克滿意地哼。「我會記得這一點的,醫生。」

約翰簡直想把他那得意的笑容從嘴角上扯下來。







他們在回家的路上買了晚餐。事實上那不算是「回家的路上」,他們是特地繞過去的,只為了夏洛克想知道喬治街口那間店的西班牙炒飯味道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他們經過221B的門口沒進去,又特地繞上那條街。其實他們應該可以讓一個人先上樓去把東西放好,但沒人這麼提議,也沒人這麼做。(註1)

而等他們七手八腳的回到公寓,把滿滿三個袋子的儲備食品擱上桌面,他們的晚餐也涼了。

約翰把外賣盒子丟進微波爐裡加熱,正想喊夏洛克把買回來的東西放好,轉頭卻看見偵探已經迅速換上他的睡袍窩在沙發椅上,打開電視新聞。晚間新聞的頭條正在報導大罷工遊行的新聞,記者現場採訪,總公會的發言人在畫面上侃侃而談。

約翰邊聽著新聞邊將買回來的食品一一歸類放好,這時,微波爐發出加熱完成的叮聲響。約翰轉頭去把炒飯拿出來,撥進盤子裡,分成兩份。

「真該死,新聞難道就沒有什麼東西好報的嗎?真是無聊。」

「公會罷工就是重要新聞,夏洛克。」約翰說,把一盤西班牙炒飯遞到他面前。

偵探看了食物一眼。「無聊。」他評價。

「你不需要它多有趣,你只需要把它吃了。」醫生說,硬把炒飯盤子塞到他手中。

夏洛克不甘地哼著吞下一口炒飯。「這世界無聊到極點了,約翰,一點有趣的消息都沒有。」他還在喃喃抱怨,忿恨不平地揮著湯匙,「難道日子就得這樣過去嗎?在購物還有罷工——還有吃飯,吃飯有什麼好的,除了讓這無用累贅的身體暫時擺脫飢餓的不安之外,一點意義也沒有!」

他那焦躁不安的樣子在約翰來說可真是久違了,於是難得的醫生沒對他邊吃東西邊說話的不雅行徑發表意見。

「我需要案子!」夏洛克一如既往的如此做結。

約翰勾起嘴角,但努力忍下聲音裡的笑意,他知道那會讓夏洛克惱羞成怒。「你知道的。」他說:「韓德森太太說過我們的鄰居丟了他們的一對藍寶石耳環。」

「才沒丟,是那個太太外遇了拿去給她情夫了,就是那個總來送報的大學生,他是她通識課程班上的學生。」夏洛克不屑地啐道:「我需要真正的案子!約翰,不是這種小竊案,是真真正正的大事件!」

這回,約翰是真的嘆氣了。「我以為你才剛結束一個回來。」

他一時口快,然而對面的聲音卻停了下來。約翰抬頭,看見夏洛克正瞧著他,眼裡有與外頭的夜同樣的沉鬱。

約翰垂下頭,心臟彷彿窒息似地緊縮著。他吞下幾口炒飯掩飾失態,注意到夏洛克也默默地繼續吃他盤裡的食物。沉默纏捲在他們之間,那不經意被觸碰的念頭沉甸甸地壓在心上。

約翰嚥下他最後一口食物,在站起來的時候他清了清嗓子,抬高點聲音提議,「我們待會可以來玩妙探尋兇(註2.),至少能讓你別那麼無聊。」

夏洛克狐疑的看他。「但韓德森太太丟了它。」

他們舊的那套在兩年前韓德森太太整理房間的時候就跟著實驗器材一起捐出去了,當時約翰在場,他和她一起整理雜物的時候他們一致決定捐出去或許會好一些。

「是捐,夏洛克。」約翰糾正他,又說:「我今天下班路上買了一組新的,就在書架上的老位置,它用書店的紙袋包著。」

「喔。」夏洛克聳肩,一句也不提他怎麼沒發現家裡出現的新玩意兒。「我可以陪你玩,但我還是堅持『兇手不能是被害者』這規則可笑至極。」

「隨你怎麼說,夏洛克。」約翰學他的樣子聳肩。「規則就是規則。」

「但它是錯的。」夏洛克不高興地喊,卻沒收獲一點回應。

他們最後還是玩了兩局。

吃完炒飯之後約翰洗了盤子,夏洛克已經迫不及待把那盒新遊戲拆封,在地上鋪開遊戲紙,把小人偶一個個從包裝裡拆出來,一一擺好。

然後他們坐在地毯上玩了兩個回合,可悲的紅小姐今晚受到兩次指控,一次是約翰提出的,一次是夏洛克。

他們都喝了點啤酒,等到時針指向十一點時兩人都有點昏昏欲睡,於是夏洛克去淋浴,約翰則收拾滿地遊戲。

他把一個個小人裝回屬於他們的格子裡,塞回遊戲紙、蓋上蓋子,把那整盒的罪案與兇器,和總有理由謀殺別人的小人放到書架上層,他們那盒舊的曾經放著的位置上。

他回房洗澡、換好睡衣,回到夏洛克房間裡時偵探只穿著單薄的睡衣,蜷著修長四肢窩在床的一邊,留給約翰大半空位。而他甚至沒把被子蓋好,只拉了一角抱在胸前。

約翰對著每晚都有新睡姿花樣的八歲男孩嘆氣,過去扯開棉被為他蓋好。

床上那人眼睛睜開一條縫。

「你會著涼的。」約翰說。

八歲偵探先生喃喃說了句,「無聊。」就再次閉上眼。

約翰又嘆氣。他繞到另一邊去,爬上床,把自己縮進另外一半棉被裡。

身下的床墊突然動了動,一個溫熱的人體靠上來,夏洛克的長腿跨過約翰的腿,把醫生有些涼的腳扣在他自己雙腳間,手臂橫過他腰間,正好擱在約翰的肚子上。

他的臉就靠在約翰後腦勺上,呼吸的熱氣流連在他耳邊,約翰感覺到他用鼻尖摩挲自己頭髮的動作,那像小貓一樣,而他的身體是那麼鮮活溫暖,即便在沉沉睡去的過程中,約翰依舊能感覺到他有力的心跳鼓動,就在距他咫尺的胸腔中。





註1.本文中的街道名稱與地理位置定位皆以現在倫敦的貝克街為準,非劇組的實際取材地點或原作中的相關地點,請留意。

註2.一種推理式桌上遊戲,每位玩家同時扮演偵探以及證據提供者,利用手上的道具與證據卡反駁其他玩家的推理,同時也可以藉由其他人的推理被證實與否提出自己的推理,最終目標是解開發生在大宅子裡的兇殺命案。此遊戲有推出中文版本。










一切都好像沒有改變,但一切都變了。

我指的不是關於我開始喝全脂牛奶,或是夏洛克開始吃雞肉這些瑣碎的生活小事,雖然這些也許最能看出時間在一個人身上造成的改變——我甚至對夏洛克有時拿手抓東西的習慣感到強烈的好奇,想知道他到底在哪兒學起這種習慣,但他對那兩年來的事情幾乎隻字不提,而有段時間,我也不怎麼願意提起我失去他的那兩年,那簡直是行屍走肉的生活,即便要我回想起一點點枝微末節都讓我感到呼吸困難。

我不知道夏洛克是否跟我有同樣的感覺——我私自希望他是——但我知道那兩年來他也不好過。離鄉背井,在陌生人群中扮演另一個人。麥考夫對他弟弟的事也透露得不多,我想或許是某種補償,他們兄弟自從夏洛克回來之後那些針鋒相對的諷刺已經鮮少——好吧,至少以福爾摩斯的標準而言——出現,雖然麥考夫離個親切的大哥恐怕還有段不短的距離,但我可以看得見他對夏洛克的悉心保護。

他回來的頭一個月,我們的時間幾乎全都花在應付莫蘭死後接踵而至的各種問題,數不盡的調查、詢問、筆錄。畢竟夏洛克在案發現場,於眾目睽睽下出現,這瞞不了人。而他離開的那兩年間到底做了些什麼,顯然都和國家機密脫不了關係,名貴的黑頭車隔三差五就出現在我的公寓門前,搞得鄰居都用某種我不明就裡的眼神看我,活像我是哪裡來的黑幫老大——那時我們還沒搬回221B,但我們抽了空探望韓德森太太,她快要嚇壞了,我非常慶幸那天我向診所請了假和夏洛克一起回去,不然我恐怕就得到醫院去探望她。

我們一致認為等塵埃落定之後再搬回去比較好,雖然騷擾無論到哪兒都不會減少,我自己也覺得這心態想來頗可笑,不過也許這是我們誰都不想再次去刺激那些太沉痛的記憶。

那段時間,媒體簡直就像嗅到血腥的鯊魚一樣一擁而上,兩年前的事件再次被翻出來大書特書,下至脫口秀上至泰晤士報頭版頭條,記者們使盡浮誇之能事在各大報紙、政論節目、晚間新聞上大肆評論,網路論壇討論文章點擊篇篇破萬,好像一夜之間它成了最熱門的時事命題,誰不能針對此事發表一番屬於自己的見解就落在時代之後。我數不清有多少次一打開電視新聞就想關掉它,受不了看他們將夏洛克的照片和那犯罪頭子的照片給擺在同一個畫面,我也不買報紙——但夏洛克總有辦法自己搞來。

後來,媒體的聲音停了,狗仔消失了,論壇上的相關討論沉了。我知道這是麥考夫搞的鬼,全英國大概也只有他能做到——讓些記者狗仔們安靜閉起他們的嘴,別再來打擾他們曾污蔑過的人,去報些小貓竄上樹被好心人救下來的新聞也好。

無論麥考夫做了什麼,肯定都花了大把工夫——也許還有鈔票——誰都知道要讓大英帝國最具攻擊力的軍隊消停個幾分鐘,要付出的代價恐怕連艾琳.亞德勒的清單都不及萬分之一。我知道他極力保護著他的小弟弟,他想為此做些補償,也許吧,但說到底我並不清楚麥考夫心裡真正的想法,天知道,他可是個福爾摩斯。

那段時間,夏洛克的沉默一度令我不安,但我知道我自己同樣也讓他緊張,除卻那些發生在我們之間小心翼翼的觸碰,也許我會享受於頭一次我終於有什麼讓夏洛克.福爾摩斯捉摸不定的地方了,不過在當下我只覺得有根緊弦繃在我與他之間,我們小心翼翼踏在其上,掂著腳尖你前進一步我前進一步,我們不知道腳下的弦會不會在踏出下一步前繃斷,不知道在那之前我們是否能夠再將雙手交握。

等我們從一堆令人焦頭爛額的詢問中脫身,之後又花了點時間打理一切,我們這才搬回221B。

再次回到熟悉的環境很好,當他和那天我們一起來看房子時一樣,雀躍地踩在樓梯上,他把手放在門把上後依然留了一秒鐘神祕的停頓,他推開房門,走進那間小而溫馨的斗室,一切都和一開始一樣。

也許故事可以再次開始,也許一切都會重回正軌。

但我知道。而他也知道。

始終有什麼不一樣了。







約翰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第幾次嘆氣,然後翻著白眼和夏洛克一起走進又一間舊書店。

他把手裡已經提著的兩大袋舊雜誌「砰」地往櫃台上放,在店主人詫異的目光下扯出禮貌的微笑,「抱歉,可以借我放一下嗎?」

「喔,當然,好的,沒問題,你盡量放。」那有中年禿危機的胖老闆說。他大半注意力還沒從一進門就猛地往堆放舊期刊書架那兒撲的高個子風衣男身上扯下來,那簡直像狩獵者遇見獵物的迅猛動作差點讓店主人以為自己恐怕要經歷舊書店老闆一輩子都沒想過的生命威脅,只留下一丁點關注給隨後進來的約翰。

「別扔書!夏洛克!」約翰扯開嗓子吼。在那男人比四處翻找不到襪子還要焦躁的男孩那樣把一本本雜誌往旁邊扔之前喝止住他。

不過真正阻止夏洛克的恐怕並非約翰,而是他此刻歡呼著高舉的那本舊雜誌。

「喔!我就知道我能找到它!BJC(註)2003年的五月號!這裡頭有一篇精彩的經濟犯罪行為模式的分析論文,要不是韓德森太太把我那本給丟了——」他後頭說的話含糊不清,全淹沒在激動的翻找書籍聲音中。「啊哈!實驗植物學第十二期!我就知道那篇南美的毒物實驗論文在這兒——」

「冷靜點,夏洛克。」約翰又喊,向店主人尷尬笑笑,「抱歉,他就這副德行。」

「喔,沒問題。」店主人掃向約翰放在櫃台上那兩個大紙袋,裡頭全是各類舊雜誌,種類繁多、年代甚遠,包含醫學、犯罪學、心裡學、法律與生物學等各方領域,甚至還夾雜了幾本新的電影雜誌——夏洛克堅持要買的時候約翰嚇了一跳,那種登滿各國影星的小道消息和娛樂八卦的雜誌向來只有瘋狂追星族會看,但夏洛克有他的解釋,當然,他總會有他的一套解釋。

「辛苦的購物日,蛤?」那矮胖的中年店主人給了約翰一個同情與理解的眼神,「收藏家脾氣一上來誰也拉不住,我看得多了,你知道,我這兒常有人來淘些寶啊有的沒的,有一回為了一本初版初刷的樂譜,一個年輕人差點和一個老收藏家打起來。」

「那可真夠要命。」約翰興致缺缺回道。他遲疑了一會才面露疲憊地問:「你看,我能不能把這些東西放在這裡,然後去外頭呼吸點新鮮空氣?」

「喔,當然可以,我會為你看好這些書——啊,當然,還有你朋友。」

約翰感激一笑,「謝啦。」他說,推開書店窄小的玻璃門,走到外頭的街道上活動活動筋骨。

當然,外頭的空氣也不見得比店裡好到哪兒去,但約翰還是相當樂意呼吸一下沒有被紙頁發霉與陳年油墨氣味佔據的空氣,尤其當它們總被積壓在同一處狹窄範圍內,由乾燥與潮溼交替醞釀成一股刺鼻的雜遝味兒。

他在店門外站了一會,在等待夏洛克找回他收藏最後的缺失部份時觀察著街道上人來人往,這是約翰養成的某一個小習慣,當他沒有特別的事情可做時,他就看著街道,觀察行人,試圖猜出他們的職業與他們正在做的事情,當然,約翰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所以他總停留在猜測的階段,沒有證實、沒有答案、沒有印證,這就不能稱作為推理過程。

平日午後的街道上雖然不能算人來人往,但行人也不少,出外跑生意的業務員、散步的老人、無所事事的遊民、趕著打工的學生、四處遊蕩的年輕人、忙著拍照的觀光客,在倫敦的街道上駐足,總有一些事物可供觀察。

約翰在這兒站了一小會,或許他也成了別人觀察的目標之一,一個站在書店前發呆的矮個子男人,他們會對約翰有些什麼猜測?

他的思考直到夏洛克在店裡大聲喊他才停下,約翰回頭去,透過店門上印著店名的的玻璃看見櫃台上那又一小疊雜誌,老闆正在為它們計算總價。

約翰推門進去。「我希望這就是最後了。」他看著那一疊正在裝袋的雜誌,對今天拖著他走過一條又一條街的偏執狂聲明,「我可不想再多提任何一袋走回家。」

夏洛克不以為意地聳肩,「我們可以叫計程車回家。」

他掏出卡結帳,這回總算好心一些,他提了那袋較小的,和約翰一起走出店門。但醫生手上那些雜誌依然重得可以,提袋的袋把因知識的沉重拉扯著指節,約翰低頭調整它們,沒注意一個毛毛躁躁的小子正從後頭過來,差一點就要撞上約翰。

夏洛克伸過手去環住約翰的肩膀把他往回拉,約翰一時不明就裡,對方已經撞在夏洛克身上,偵探稍稍一個踉蹌。

「嘿!」注意到的約翰朝那戴著棒球帽、背著大背包的年輕小夥子喊。「小心一點。」

「喔,我很抱歉,抱歉......沒看到路。」那年輕人操著一口不甚標準的英語,聽得出一些口音,而且聲音倉皇,他手上拿著倫敦街道地圖,上頭坐著許多標記,顯然是個觀光客——也許是自助行的背包客那種的。

小夥子低著頭道歉,看起來慌慌張張,待他抬頭,盯著夏洛克看了一陣,突然喊起來,「喂!你就是那個假偵探!我有看過新聞,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死而復生的傢伙!」

他的喊聲令路人回頭側目,夏洛克眉頭皺了起來,但沒人比得上約翰反應激烈。他軍人式的戒備毫無遲疑地湧現,約翰雙肩挺起,手握緊成拳頭,將夏洛克整個人擋在身後。

「離我們遠一點。」他低沉咆哮著威脅,眼裡燃著令人心驚膽顫的怒火。

那年輕人退縮了些,「我很抱歉......」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約翰哼了聲,轉身拉著夏洛克打算離開,但那年輕人又追上來。

「等等!」他喊。

這回約翰停下腳步,緊握的拳頭和抿起的唇全都充滿發作前的威懾。「你到底想幹麼?!蛤?!」他往前踏一步,氣勢洶洶逼著那年輕人往後退。

「我很抱歉。」他喊,本能地感到威脅而縮著脖子,不過仍維持著執拗站在怒意勃發的約翰面前。「我是說......他是個偵探對吧?」

這似乎引起了夏洛克的興趣。「約翰。」偵探喊。

「不,夏洛克!」約翰頭也不回地斥道。「我們該走了。」他不容辯駁地說,用力抓起夏洛克的手。

「不!等等——等一下!」年輕人這回慌起來,扯住約翰的袖子,他的哀求聽起來已是走投無路之人。「拜託,拜託幫幫我。」

「他只是想要找個人,約翰。」夏洛克開口。他頓住腳步,一步也不肯移動,醫生拉不動他,忿忿甩開年輕人的手。

「那又怎麼了。」他冷酷地說,依然警覺地瞪著年輕人,但那小子的目光已集中至夏洛克身上。

「你怎麼知道?」他問。

「就像你說的。」偵探說:「我是個偵探。」

約翰翻了個白眼。




註.British Journal of Criminology 英國犯罪學期刊:國際犯罪與社會評論,是世界知名的犯罪學領域學術刊物。









最後他們找了間咖啡廳坐下。約翰為自己和夏洛克都點了咖啡,順道還有一盤三明治,既然現在已過中午,那麼順便用點餐也不是什麼不明智的選擇。

而那來自法國的年輕人——他說他叫做菲力普.格林,雖然住在法國,但父母都是英國人,在他小時候他們因為父親的工作才搬到巴黎,所以他的英文才有些腔調——他什麼也沒點,最後在女士的提醒下才要了一杯茶。他坐在約翰對面顯得有些緊張,醫生對他的態度依然稱不上友好。

夏洛克,當然,也不是什麼和藹可親的人。那小夥子看起來有些侷促,顯然不知道自己的莽撞是否過於無謀。

「好吧,現在說說你的故事和你要找的那女人。」偵探說。

菲力普睜大了眼,「你怎麼知道?我——我什麼都沒跟你說——」

這回輪到夏洛克翻白眼。「為什麼所有人都總愛問這些顯而易見的事——你當然沒說,但我可以觀察得到。一個年輕人,有法國口音,背著個大背包,一個人旅行,當然,不用說也知道,你拿的街道地圖版本不是給觀光客用的,那份實用得多,上面一堆筆記,有些地點圈起來又劃掉,明顯,在找什麼人或找什麼東西。你看起來慌慌張張,左右四顧,而且打算求助偵探——那麼肯定是找人,至於我怎麼知道你要找的是個女人,明顯,你手上就拿著她的照片,貼在你翻開來的街道圖那一頁,一張拍到了街景,另一張大一些但是張半身照,當然是拿來認人用的。還有其他問題嗎?」

那小夥子一愣一愣,只知道搖頭。他端著茶喝了一口,才吁出口氣,「喔,我的天,你是真的。」他說,小心翼翼看了約翰一眼,「我是說——我讀過關於你的書......」

約翰哼了聲。那年輕人的手立刻抖了一下。

他咬著下唇,鼓起足夠的勇氣才再開口,「我......聽過你的一些事,新聞也有報導,但我以為那些只是——呃,你知道......故事那一類的。」

這回輪到夏洛克冷哼。

「我們坐在這兒可不是為了聽你對小說的感想,格林先生。現在說你自己的事,你在街上遇見一個偵探,你匆匆忙忙想求助於他,發生了什麼?」偵探問。

「喔——呃......」菲力普手忙腳亂一陣,才拿出他那本倫敦街道手冊,從裡頭抽出那兩張照片。「她叫做法蘭西斯.卡法克,我們——呃,我們是青梅竹馬,小時候,我剛搬到巴黎的時候她就住在我家旁邊,我們一起上學,從高中到大學也都在同一所學校。」

夏洛克拿起那兩張照片,約翰也湊過去看。

照片裡的女人——女孩,或許該這麼說,灰色眼睛、深金色頭髮,對著鏡頭笑得燦爛,她看起來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輕,或許是由於她的笑容。她不是一般人會為之驚艷的美女,但她的笑容有那種能夠感染他人的活力。

「她怎麼了?」約翰問。他突然開口顯然嚇了菲力普.格林一跳,這個瘦高的小夥子驀地有些畏縮。

「失蹤了,明顯。」夏洛克接過話來。另一張照片,較小的那張看起來是她的自拍照,不是什麼專業相機,更類似手機相機的成果,用家庭印表機列印出來裁切,它甚至不是一般照片的尺寸規格。

那個詞讓菲力普的肩膀顫了下,他臉上掛起憂慮的神情。

「法蘭西喜歡旅行,她畢業之後就背著背包世界各國跑,打工維生。」他開始說她的故事。

「她喜歡歷史,也很擅長語言,她回家的時間少之又少,不過她總是會打電話回家,或傳簡訊,我經常收到她寄來的明信片或是照片,她也總是更新Facebook,所以我們都不怎麼擔心,你知道的。她是那種會照顧自己的大女孩,而且她到哪兒都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她交遊廣闊,獨立、堅強——而且總是鼓勵別人,就像天使。」

「但有一天她突然停止更新Facebook,但她前幾天還傳過簡訊給她的父母,所以沒人覺得不對勁——法蘭西能出什麼事呢?她可是在英國。」菲力普說,用上自嘲的口氣,顯然當時他也是這麼認為的人之一。

「但我就是覺得不太對勁,我安慰自己她可能只是到了個暫時沒辦法用網路的地方——但以前也有過這種經驗,她總是會寄簡訊或打電話告訴我們——就算不是我也會告訴她的父母,她總是會事先提醒,她知道我們有多關心她,但這次一點音訊也沒有。我們最後一次收到她的消息是在七天前,她傳了封照片簡訊給我,告訴我她下一站打算去德國,造訪萊茵河。」菲力普顯得很焦慮,他開始搓著雙手。

「我知道她在那兒有個好友,她每次去德國都一定會和她連絡,所以我寄了Mail問她,但杜伯妮說法蘭西斯從沒和她連絡,她也沒聽說她要來德國的事,事實上——法蘭西斯所有的朋友裡收到那簡訊的只有我一個人,我登入了她經常用來預定機票的背包客論壇網站,但那裡沒有任何訂票記錄,如果她發生了什麼事怎麼辦?如果她求救無門呢?她傳那封簡訊給我的時候人肯定還在倫敦,那張照片是在特拉法加廣場前拍的,我認得出來。所以我訂了機票飛過來,想弄清楚她到底去了哪。」

「照片呢?」夏洛克問。

「啥?」

「照片。」偵探說,不耐煩地伸出手。「你肯定帶著照片,照片呢。」

「喔——在這兒呢。」菲力普掏出他的手機,點開相簿。「法蘭西寄給我的照片簡訊我都沒刪,全都在這。」

夏洛克奪過手機,一張張照片細看起來。

「她在倫敦有朋友嗎?或和朋友一起旅行?」他問。

「什麼?」菲力普一怔,「喔,呃,沒有——在英國有幾個,她提到她在蘇格蘭認識一家子很好客的農場主人,但倫敦沒有,她是一個人來的。」

「嗯哼,有趣。」偵探說完,而後一言不發,一頭栽進照片建構成的細節世界中。他的雙眼閃閃發亮,臉頰因專注而緊繃,與他這段時間以來的歇斯底里、無精打采大異其趣。

這模樣在約翰眼底實在久違了,太久了,以致於他差一點忘記案件、謎題之於夏洛克.福爾摩斯是多麼重要的養分,他的心智需要挑戰。約翰發覺自己似乎也有點躍躍欲試的期待,他的雙腳幾乎忍不住奔馳的衝動,就像從前一樣,在倫敦的街道和某些隱諱的巷弄裡,他可以跟著另一個人的腳步。

「為什麼你不去報警?」在這段時間裡,約翰忍不住向菲力普搭話,醫生一開始的敵意如今已經消散,注意到這一點,這年輕人就變得不那麼緊張。

「我試過找大使館。」菲力普說。「但法蘭西在這兒申請的簽證時間是三個月,現在連一半都還沒過去,況且他們說她是個成年人了,除非有確切她遇險或遭遇綁架的證據,否則他們也無計可施。」

他說到這,偵探輕蔑的哼聲從旁邊傳來。「政府。」

約翰沒理他。「還有誰知道你來找你的女朋友?」他問菲力普。

但那年輕人卻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喔,不——」

約翰遲疑地偏著頭。

「她不是......我們只是朋友——她不是我的女朋友。」菲力普說。

約翰尷尬起來。「喔,我很抱歉,但——」他看著這一切,那些沒刪除的手機簡訊、為了尋找她的下落而做了滿滿一本筆記的地圖,還有菲力普自己。

那年輕人眼底浮現出失落,有一些淺顯的滿足,但更多遺憾。

「我的意思是......是的,我喜歡她。」菲力普說。「我愛她很長一段時間了,但她身邊總有比我更好的人,她並不喜歡我......呃,我是說,不是像我愛她那樣的愛,她始終把我當成她最好的異性朋友,我猜她大概把我當成她的弟弟,但這——並不是愛。」

他的笑容看起來有點憂鬱,而且寂寞,但能讓一個人微笑緬懷的情感總是美麗的,就算它或許總在深秋,而恐怕沒有開花結果的一天。

約翰覺得有點感同身受。

「我理解。」他說。夏洛克從擺弄著的手機上抬頭,飛快看了醫生一眼。約翰注意到了,但他選擇不回應分毫。

「我很抱歉提起這事。」他對菲力普說。

那年輕人笑起來。「別這樣。」他表示。「這不是什麼難過的事情,雖然啦,對我來說是有點遺憾的,不過我還是可以當她的家人,你知道,有時候家人好過情人,沒有分手的困擾,家人總在身邊。」

約翰微笑起來,「那也很不錯。」

「呃——我想我欠你和他一個道歉。」菲力普突然說,朝夏洛克一點頭,「我有些口快了,在街上。」他慚愧地說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你知道,有點慌。」

約翰理解地點頭,「別放在心上。」他說:「我想我大概也有點反應過度了。」

他們友好的談話很快被約翰口袋裡響個不停的手機鈴聲打斷。「我的天,夏洛克,你做了什麼?!」他掏出手機,瞪著上頭一封封跳出來的郵件提示和簡訊,全都出自未知的號碼,而夏洛克正雙手飛快地在菲力普的手機上操作。

「備份資料。」偵探回答得輕描淡寫,就像這事兒再正常不過似的。他把手機丟還給菲力普。問:「你住哪間飯店?」

「呃——蘭根旅館,只是間小的青年旅舍——」

「很好,回去你的旅館待著,別輕舉妄動或擅自行動,有消息約翰會再通知你,有問題也問約翰,你現在有他的手機號碼和信箱地址了。」說著,那高個子男人站起來,從椅背上抄起圍巾俐落打好。「下午好。」他說,大步走出店門。

約翰則給了傻眼無措的菲力普幾句安撫,才匆匆離開咖啡廳,跟上夏洛克的腳步。

「你知道什麼了嗎?」

夏洛克瞥他一眼。「幾乎。」他說,朝約翰伸出一隻手。

醫生嘆息,拿出手機交到他手裡。

「看看。」夏洛克打開一張圖片遞回給他。

約翰看了眼,「這是菲力普說的那張照片,在特拉法西廣場拍的。」他心生疑惑,「我看不出這照片有什麼問題?」

「照片本身沒問題,問題在拍照的人。」夏洛克說。「看到角度了沒,這張照片不是自拍,是別人幫她拍的,而且角度有點歪斜。」

「所以?」

「看看其他照片,全部都是自拍,而風景獨立分開,不只在倫敦的,在其他地方也是,這說明了法蘭西斯.卡法克小姐向來一個人旅行,習慣自己拍照,不假手他人。」

「也許她心血來潮請別人幫忙拍了一張呢?」約翰說。

「用手機?」夏洛克哼道:「相機還有可能,但手機,這可是比相機還要更私密的東西,是你也不會把手機交給陌生人拍照,更何況這位卡法克小姐一個單身女子四處旅行,她肯定會更小心自己的私人物品。」

「所以呢?有個人幫她用了手機拍照,那麼這人很可能是她的朋友?」約翰沉吟著,「但菲力普說過她在倫敦沒有熟識的朋友,也許是她新認識的朋友?」

「新認識的,而且很神祕的朋友,她幾乎沒和這個傢伙合照過。」夏洛克說:「這就是關鍵。」他轉身招來一輛計程車,率先鑽進去,指示司機回貝克街。

約翰跟著坐到他身邊,看著夏洛克掏出手機飛快發簡訊,發完一封又一封,接著上網開始搜索資訊。

「你是說她新交到的朋友綁架了她?」約翰說:「但如果她很小心,怎麼會不注意這些事?她聽起來不像是那種輕率到在異國新交了朋友就毫無戒心地跟人走的女孩。」

「除非對方的身分讓她從一開始就不會起疑。」夏洛克說。

「但誰有辦法這麼做?」

「仔細看看她,約翰。」他叫道,朝約翰的手機比劃著。「看看她,這是個有主見、堅強而且獨立的女人,她獨自一個人旅行過世界上大半的國家,她熱愛交朋友但也謹慎,誰會讓她這樣的女性毫不遲疑的卸下心防?」

約翰瞪著照片上的女人看,試圖和夏洛克一樣推理,從她的穿著打扮——是的,她的穿著打扮實用且有自己的品味,並非盲目追逐流行和名貴,她和許多人一起拍照,她顯然在旅途中結識不少人,但從她和別人保持的謹慎距離來看她並不是無條件對所有人敞開心房。

但她肯定相信人性善良,且樂於幫助別人,她每到一個地點就必定造訪教堂,事實上,她在倫敦也拍攝了不少教堂的照片——誰都知道倫敦的教堂遍佈四處——「我不知道......」約翰承認。「我看不出來——我是說,她是個挺有想法的年輕女孩,像她這種人肯定很容易交到朋友,而且她還是教徒,她戴著十字架——」

「對!沒錯!約翰——她戴著十字架,這就是重點!」偵探的高聲呼喊打斷了他。

約翰停下來,「她是教徒,但這又有什麼——」

「如果你是個虔誠的教徒,約翰,在教堂裡碰到誰你會毫無保留的信任他?」

喔,他明白了。「一個神父,或修女——等等,夏洛克,你是說這牽涉到神職人員——」

「這是他的一貫手法。」

「但......夏洛克——一貫手法——來自誰?」

計程車在221B旁的咖啡館前停下,夏洛克沒來得及回答,他匆匆跨下車,留約翰邊抓起他們裝滿雜誌的紙袋邊手忙腳亂的掏錢付帳。

約翰跟著衝上樓的時候就看見偵探連他的大衣都沒來得及脫,一頭撲向他那好幾大本犯罪百科全書,抽出C字母的那一本瘋狂翻找,旁若無人的唸唸有詞。

見他這模樣,約翰索性放下那幾帶雜誌,走到廚房去給自己泡杯茶。正當他端著茶出來,正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偵探突然大叫一聲,回到了現實中來。

「就是他!」他跳起來,捧著那本剪貼簿湊到約翰面前。

夏洛克翻開的那一頁上有兩張一個男人不同角度的清楚照片,照片上那男人看起來和藹可親,眼角帶著令人容易放下戒心的皺紋弧度,梳著整齊的西裝頭,穿著打扮得體,其中一張照片裡他穿著神父的黑襯衫,領子上戴著白領片,唯一讓他斯文外貿上有著小缺陷的是他缺了三分之一的左耳上緣,像是被什麼東西咬住然後撕開,鋸齒狀的傷痕讓它顯得殘破,也多了些猙獰。

「西林......桑格?」約翰唸出那個名字。

夏洛克「砰」地一聲闔上他那詳盡的犯罪資料庫。約翰知道他不用看一眼也能正確復述出裡頭的內容,那裡所有的資料都是夏洛克親自完成的,來自他所聚精會神的每一寸抽絲剝繭,將那些罪犯從他們自認為安全隱蔽的老巢與偽裝裡剝離出來,然後收錄進他那龐大的殿堂中,從此無所遁形。在這兒的不過是一個縮影、一份索引,真正有價的從來都不在這兒,而在那顆完美得超越所有人類的天才大腦裡。

「約翰。」此刻,那天才說:「這是個來自南美的惡徒,曾經是墨西哥毒梟的手下成員,後來被金.莫里亞提的組織吸收,專門幹那些拐賣人口的勾當。」

當他提到那個名字的時候,約翰不自覺地瑟縮了下。但夏洛克沒發現,他一切的關注與精神都集中在這樁罪案和它所代表的意義裡。

「我和麥考夫佈了兩年多的局,把莫里亞提留下的帝國殘黨一網打盡,但顯然,百密終究有一疏,這兒就有一條漏網之魚——這個西林桑格是他們那小團體的一把好手,他專用打扮成神職人員——神父,或牧師的優勢接近那些在外旅行的單身女子,或背包客,這更容易得手,因為她們總是一個人闖天下,在外國遊蕩好幾個月不回家,他用和藹可親的外表騙得她們上當,然後再下手,畢竟誰會懷疑在教堂裡遇見的神父?這傢伙很狡猾,從來沒被抓到過,但我曾經深入調查過莫里亞提黨羽接洽的業務,也深刻地調查過這個拐賣人口的惡棍。」

夏洛克侃侃而談,他的雙眼被激情點燃,活力十足地邁著大步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看看他,約翰。」他又翻開那張照片塞到約翰手裡。「看到他的傷了嗎?在耳朵上?」

「是的,我看到了。那看起來像撕咬的傷口。」約翰以專業眼光審視後說。

夏洛克露出了他的白牙,「是的,就是撕咬,這惡棍有個糟糕的癖好,他喜歡年輕的女孩,喜歡折磨她們。」

「他——什麼?」約翰一臉嫌惡,瞪著照片上笑得斯文謙恭的男人。

「當然他不會對有價值的商品出手,不過也不妨礙他偶爾花點錢玩玩。」夏洛克的聲音冷酷起來。「但有一次他不小心,被咬了,就像他不知道在弱小的兔子被逼急了也是有可能踹斷獵狗的鼻粱——他的耳朵受了傷,被咬下一大塊,而他的左耳半規管因為搶救不慎有了輕微受損,雖然不影響日常生活,不過從此他走路身體總是會歪向另一邊。」

「所以那照片,它有些向右斜。」

「沒錯!」夏洛克喝采。「就是這小小的傾斜讓我注意到這可能性,而當我留意到卡法克小姐是個教徒,經常造訪教堂,而我又在其中一張照片的背景裡看見神似西林桑格那歪斜的身影時,我就知道她遇上了什麼事。」

他像個終於逮著機會好抓住一隻狡猾狐狸的獵人一樣興奮地喊著,在房內急促踱步。「我就知道一切沒有那麼容易結束,那個天才,那個瘋子,他打造了這個犯罪帝國,雖然在我腳下分崩離析,但它沒有完全滅亡,約翰,它不過破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碎片,像無數彈丸小國,繼續他們見不得人的勾當與營生——但約翰,約翰,他們終究失去了庇護,像這個西林桑格——」他揮著手臂喊,「他真的就這麼厲害嗎?能一次又一次逃過國際警察的追捕?不,絕不,他能一次次逃離制裁靠的不是他的聰明才智,是他君主的手腕,是莫里亞提龐大帝國的勢力,他本人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無名小卒......不過多少還能帶來點樂趣。」

夏洛克停下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講,他緩了口氣,用種籌備節日慶典的口氣說道:「但這總又是一個開始,約翰,還有些事可做——那些殘存下來的小小犯罪集團,那些以為拿破崙已死就開始瓜分他的勢力、他的帝國的小軍閥,那些小人物,他們終究會意識到這時代已經不再是他們的了,這回我們將扮演獵人,約翰,狩獵季到了,而他們再也沒有森林可供躲藏。」

他停下來,這會才注意到約翰的沉默。

醫生正拿一種冷靜得近似停滯的眼神看著他,夏洛克的激昂在這注視裡沉澱了下來,他看著約翰,看著他臉龐上的每一寸紋路,還有他坐在他那扶手椅裡的樣子,他蜂蜜色的眼睛,裡頭有許多沉重的東西。

「夏洛克。」約翰說,聲音如投入湖心裡的石子,沉澱澱地落至湖底。它的緘默如同它的出現一樣突兀。

夏洛克等著約翰的下半句,但在注視裡他們一句話都沒說。

——最後的問題,你和我。

那聲音又在夏洛克腦中響起。

——最後的問題。

「夏洛克。」醫生又說,他臉龐上出現一個微笑——嚴格來說那或許不是一個微笑,只是一個約翰.華生式的扁嘴,一個用力拉伸臉頰肌肉的動作,一個他準備好了的表情,而那些堆積在他嘴角的皺紋讓它看起來像是一個鼓勵的、期待的笑容。

「現在我們該怎麼做?」約翰問,他注視著偵探,等待也期盼著。

——是的,這才是那個問題。

「什麼也不做。」夏洛克說。

「什麼?」

「現在我們沒什麼可以做的。」說完,偵探將自己摔進他的那張椅子裡,闔起手掌,指尖抵著下巴。「我已經傳了簡訊給麥考夫,他應該為他收的網裡漏掉的那條小魚負責,他會找出那個卑劣的人口販子的落腳地。而雷斯垂德也收到了警告——事實上我傳簡訊給他實在多此一舉,不過也好——」

「什麼?」約翰沒聽清。

但夏洛克一如既往忽視他毫無意義的問題。「西林桑格是個貪婪的小人,而且防備心重,現在倫敦因為罷工事件一團混亂,他要是真有點膽量就會趁這個時候想辦法把那女孩送出國,只要離開國境,以世界之大要找到她簡直難如登天,而他也安全了——不過這種情勢下他絕對不肯信任沒合作過的對象,幸運的是我知道他那些老朋友的名單和門路,只要他一有動作,我們會知道的,在此之前——我們只能等待。」

「好吧。」約翰聳肩,他抽抽鼻子,「我們就等。」但他又蹙起眉,「那女孩不會有事吧?我們是不是應該通知菲力普?我想他大概很擔心。」

「不。」夏洛克說:「通知他毫無助益,只是多個窮緊張的人,況且誰也不知道那小夥子會做出什麼事來。」

「好吧。」約翰又說,聽起來有些遺憾,他交疊在腹部的雙手指尖輕柔摩擦著,典型的躊躇動作。

夏洛克注意到了。他問:「什麼?」

「什麼什麼?」

「你在想的,和那個年輕人有關。」

「喔。」約翰哼了聲,「不是什麼重要的。」他說。

但夏洛克擺出一副挺有興趣的樣子。醫生嘆氣,只得實話實說:「我只是覺得有些可惜,我覺得他們挺登對。」

「誰挺登對?那小夥子和那女孩?」

「當然,要不然還能有誰。」約翰失笑。「他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小夥子,而且專情,可惜那女孩不喜歡他。」

「誰這麼說過了。」夏洛克說。

約翰愣了一秒。「什麼?」他張大了嘴,下一秒輕笑出聲。「喔,夏洛克,你也聽到了,菲力普說了他們不是一對。」

這有點詭異,約翰從沒聽過夏洛克討論他案子裡的關係人,他們的感覺或他們的情感生活、個性之類,他掛在嘴邊的永遠只有分析,從客觀事實裡推論出的結果。

「不是一對不代表她不愛他。」夏洛克這麼說,這真的讓約翰好奇起來了。

「你想試著證明這一點嗎?」醫生問。

偵探聳肩,「這不需要證明,再明顯不過了。」他表示,但語氣聽起來有點尷尬的不自在,事實上他整個人都不自在,約翰可以看見他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煩悶地打著不成節奏的拍子。

「你還是可以試試看。」約翰要求,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帶著點惡作劇的心態。「至少那些對我來說並不那麼明顯。」

夏洛克開始翻白眼,一副無聊的樣子嘆著氣。「那些簡訊,約翰,你沒注意到它們的日期有多接近?一個女人不會給一個她不感興趣的男人這麼頻繁的發簡訊,而且你也應該注意到,她寄給他的照片裡雖然有與男性朋友的合照,卻總是保持距離,她不想讓他有任何誤會。」

「菲力普也說過了,他們是青梅竹馬,而且她是個謹慎的女孩不是嗎?」約翰表示。

「她至今仍單身。」夏洛克指出這一點。「如果她是這麼受歡迎的女子,不可能到現在都還沒有交往對象。再說了,看看她的十字架吧。」

「她的十字架怎麼了?」

「和菲力普戴的是同一個款式,連鏈子都一樣。」

這點約翰倒是沒有注意到。「他也是教徒?」

「很明顯。」偵探哼道:「這要不是他們一起去買的,就是成對的,看起來頗舊了,至少有十年以上,但她還是戴在身上,而且經常使用,從十字架本身的光澤就看得出來,除了宗教意涵,肯定還有私人因素。」

「私人因素有很多種,夏洛克。」約翰嘆息。「這可能很複雜。」

「只有普通人的腦袋才會從最簡單的問題裡搞出個歌德巴赫猜想(註)來,你們總將簡單的問題弄得比迷宮還彎曲,卻對它直通終點的那條路徑視而不見。」夏洛克毫無耐性地搖著頭。「看看她給他的每封信,約翰。」他說。

醫生掏出手機,多虧夏洛克,年輕的法蘭西斯.卡法克小姐與菲力普.格林的每一封簡訊都在他的手機記憶體裡。他點開其中一封。

——利物浦的春天美得讓我想起我們小時候一起在畫廊裡看的那幅花架畫作,我真希望與你分享它。 愛你的,法蘭西。

而下一封描述了澳洲的草原風光。

——你永遠也想像不到那些羊有多麼可人,而且,牠們都有長尾巴! 愛你的,法蘭西。

一封接著一封,約翰讀完了十幾則簡訊,他抬頭看著偵探。

而夏洛克也看著他。「她說她愛他,在每一封簡訊的結尾,她說了幾百次了。」

是的,每一封簡訊的結尾,她始終沒有忘記寫上「愛你的,法蘭西」。

「噢。」約翰說。他深吸口氣,盯著螢幕上那三個一如既往的字看。

「他只是沒看見。」夏洛克說。「愚蠢的小夥子。」他評價道,接著便一語不發。

約翰凝視著他那冷漠的側臉,蒼白,瘦長,當不說話的時候他看起來就像尊大理石雕像一樣冰冷。但那雙眼睛,那雙人的眼睛,它總是這麼簡單。

「夏洛克。」約翰突然喊他。

「姆?」

「我愛你,你知道。」他說。

那雙眼睛睜大了,約翰在他眼裡看見自己的倒影,真誠的,雖然表情沒什麼變化。

「噢。」夏洛克屏息。他點頭,看起來有些粗魯,他的手指敲打著椅子扶手,整個人有些焦慮不安,歪過頭看也不看約翰。

「約翰——」夏洛克深吸口氣,欲言又止,但約翰放鬆自己,讓他的背完全沉靠在沙發裡。

「我知道。」他說。

「別擔心,夏洛克,我知道。」他闔著眼,點著頭。

他能聽出偵探不安緊張的腳步,還有他短促的呼吸,和心跳加速的聲音。閉上眼,它們永遠在說的是同一個字、同一句話。

那麼簡單。





註.一個古老的數學難題,簡單陳述即為「任一大於二的偶數,都可表於兩個質數之合」,目前數學家在歌德巴赫猜想中取得不少進展,但仍無完美解答。有趣的是因一篇中國作家徐遲的報導文學,此一猜想在中國曾引起廣大注意,不少業餘數學家或民間人士都想試著證明此一猜想。








卡法克小姐失蹤案沒有任何難度,當西林桑格的名字在我腦中浮現的時候,這案子就已經宣告解決,至少,在我這兒的工作已經結束。剩下的那些盯哨、追捕、緝拿等等的活兒從不是我的範圍,就讓我那遲早有一天會因為中年發福卡在椅子裡動彈不得的老哥和蘇格蘭場那票四肢比頭腦發達的傢伙去玩吧。

不過試著把人藏在棺材裡偷渡出去這倒是個挺有創意的點子,我們找到法蘭西斯.卡法克小姐的時候她被藏在雙層棺材的夾層裡,就差那麼一點我們就會失去她的行蹤,不過最後我們還是找著她了。她沒事,只是被下藥昏迷太久而身體虛弱。那小夥子菲力普.格林終究是找回了他的女孩,至於約翰所關心的另一件事,無論是我或是他都幫不上忙,但也許這起事件可以,在我所收集的人類行為資料庫中,在在表明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因其有難而奮不顧身以身犯難前來拯救的行為,是最容易讓情感昇華成愛情的方式。

愛情,我知道為什麼約翰這麼關心那對年輕人,他一貫的浪漫主義個性使然,我清楚,看他在筆記上怎麼描述這樁案子就知道,我毫不懷疑他會把這起事件寫成篇羅曼史故事,而忽略了應該正視的事情——我真正關心的事情。

這一切尚未結束,打從兩年多前我與莫里亞提在巴茲醫院頂樓對峙的時候,我就知道無論那場鬥智的結果如何,都是另一個開始。

他傾盡他畢生心血設下了這個棋局,打算陪我玩一玩,他的死是第一步,也是最後一步。所有的一切從那個死去的計程車連環殺手就開始了,看看他是怎麼操縱那個受病痛所苦的普通人——是的,普通人,普通人才能被他玩弄在手掌心間,成為他的棋子,說到底那傢伙不過是一小盤開胃前菜,一個引起我注意的引子,我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莫里亞提其人,開始收集所有與他相關的資料,在那些破碎的罪案間尋找將之連結的蛛絲馬跡?就是那時開始。

他的行跡始終隱密,若要問我是否曾經懷疑過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我那過度運轉的大腦是否終於再也滿足不了平凡無奇的罪案,期待一個曠世對手出現,因而在腦中建構了這一切,虛構出一個人物,將一切巧合編織成一張束縛住我自己的網,幻想出高坐在中間的那隻惡毒蜘蛛?是的,我懷疑過,我猜測過,或許莫里亞提其人從不存在,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不過最終證明我是錯的,他存在就像你和我的存在一樣真實。

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為什麼我會懷疑我自己,我從不懷疑,雖然不說我從不出錯,但這個,純粹出於不安和警惕的猜測就像人們在見到二重身(註)時的惶然,心裡隱然升起的殺意。

人類就是這麼奇怪的生物,人性,我們從不單一存在,但又那麼急於向世界證明自己的獨一無二。對與自己相似的人產生敵意,升起爭鬥心,不將對方打倒誓不罷休,到最後兩頭猛獸能活下來的只有一頭,正如我與莫里亞提。

噢,多諷刺。我們自認超越普通人類,我們永遠技高一籌,最後還是落入同樣的窠臼,事實證明了,我們不過是個人。

是的、是的,我們終究不是神,不過是個聰明點的凡人,為本能所驅使。尋找刺激、渴望挑戰,盡力抹殺彼此,只因為我們如此相似,如一枚硬幣的兩面。

所以我知道一切不會因他的死亡而結束,不,他會糾纏我直到最後,因為我還活著。

而詹姆士.莫里亞提的最後問題還沒有解決,這一切就永遠不會結束。

那個最後的問題。

我,和他。

我們是誰、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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